蕭奕然背對着草海湖面,他持竿以魚線糾纏走射向他的箭矢,他做着這行雲流水的動作,甚至沒有轉身去看箭矢的具體方位,他的目光仍然落在我的臉上,深暗的目光,是不得不退出我的唇齒,與我結束那個吻的無奈和不悅。
我是面朝草海的,順着蕭奕然手中持起的魚竿,順着魚線糾纏箭矢的方位,我越過蕭奕然的肩膀,看到離這裡兩百米遠處,泊着的一艘遊船船首上,站着的那個正收弓的俊挺男子,我瞬間臉色蒼白。
與蕭奕然射了一箭,此刻正收弓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離開皇城那日,城牆上站立的那個自我離開後,急怒攻心風寒孱弱的男子。一别幾月,我名義上的夫君,豫王東方明日。
見我望向他,東方明日亦望向我,不複那日城牆一别的病來孱弱,他雖仍是比往常要瘦削,日夜兼程往東三省而來,他更是風塵仆仆路途疲憊,但他英氣的容顔卻更顯得輪廓分明。
他輪廓分明的臉龐,此刻卻沒有任何表情,往日那雙黑亮明眸的眸底,此刻也是一片荒漠。
夫妻近一年,我知道,此時他的心情絕冷憤怒。
他不知道我随蕭奕然來了東三省,知道我的去向,在見到我與蕭奕然吻的難舍難分之前,他可能都還在想,我之所以離開他,是因為他無法與我私奔,我對他灰心失望,而皇上也越來越接近我是奚玥的真相,我不得不離開;可是,在見到我與蕭奕然吻的難舍難分的這一幕呢?這一幕,其實不是他第一次見到。上元節,蕭奕然為了氣他,強吻我的時候故意撩開了馬車的車簾讓他看到。在他的心中,我與蕭奕然本就不清不楚,何況我不聲不響地離開了他,随着蕭奕然遠赴了東三省?隻怕他已以為,他不願意與我私奔,我便選擇了蕭奕然,剛剛入眼的一幕,更是讓他認定,我與蕭奕然早有奸情。
我歎氣凝眉。柳玥出逃,那些勢力随之也離開了皇城,負責皇城防守的他,終于尋我而來,入目就見我與蕭奕然吻的難舍難分。雖然,自他放不下他的身份和責任,不願與我私奔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與他立場不同,今生我不可能再與他夫妻同心;離開他後,我更知道,我不會再與他在一起。後來日漸愛慕起蕭奕然,我知道,我背叛了對他的感情,我已決定對他忘情。可我們名義上,到底還是夫妻。
這麼久以來,我的身心終于接受了蕭奕然,然而他卻是第一個見證我與蕭奕然的感情的人。多麼滑稽!
更滑稽的是,當初他不願與我私奔,甚至不願意放我走,我是私離的他。我已決定忘情的他,名義上還是我的夫君。今日我的身心終于接受蕭奕然,石灘上又與蕭奕然吻的難舍難分,這一幕更被甫到草海尋我的他撞見,千裡迢迢奔我而來,立馬就捉上了奸。
——我與蕭奕然,就是世人口中的奸夫淫婦。
我望着東方明日,他負了我對他的期許;我負了他對我的情意。然而事異時移,我身心都已認定了蕭奕然,我必須承擔後果。我望着東方明日,因為堅定了意念,我臉上漸漸恢複皿色。
我從東方明日臉上收回目光,望着蕭奕然。
蕭奕然亦望着我。
四目對視,看出我眼中的堅定意念,蕭奕然唇角上揚。
再無後顧之憂,蕭奕然轉身,望着兩百米遠處的東方明日。
東方明日的目光,也從我臉上,轉移到蕭奕然臉上。
東方明日望着我的目光一片荒漠,盯着蕭奕然的目光,卻是不加掩飾的鋒銳淩厲。
在我的情感歸屬上,蕭奕然明明已經穩操勝券,但他望着東方明日,面色也不見好,那是與我唇舌交纏被打擾,一個男人欲求不滿的不愉。
與東方明日對視,望着與我伉俪情深近一年的夫君,蕭奕然眼中原本隻有不愉,漸漸湧上了濃重的嫉妒之色。
兩個男人對視,目光幾乎要磨擦出火花的那一刻——
東方明日的前方,十幾個勁裝男子從湖下破水而出,腳點水草,立于湖面,那些面孔,有我熟悉的袁浩陳昊張麻子等人,也有我不熟悉的。
這廂,小艾抱着劍,和蕭奕然的那十幾個從人,也聚在了蕭奕然身前兩側。
稍後點過來的雲山先生和弟子邵雲,見此局面,微微茫然,雲山先生請問蕭奕然道:“相爺,這是怎麼回事?那位看服色的特征,應該是豫王殿下?”
蕭奕然沒有回答雲山先生的話。
東方明日那邊,東方明日所在遊船的船艙,包子掀簾走出,看顧一眼雙方對峙劍拔弩張的局面,皺眉喚我,“三嫂。”
觀包子的神色,竟是在勸我回頭是岸。
包子向來思想刻闆,尚不贊同女子嫁二夫,何況我與東方明日名義上還是夫妻,我又已與蕭奕然情投意合做出親密的舉止,無異于婚内偷人。難得他還肯勸我回頭是岸。
“三嫂?”望過一身王袍的包子,雲山先生望着我,不可置信道:“小姐是豫王妃?”
我沒有回應包子,也沒有回答雲山先生。
我望着蕭奕然。蕭奕然亦望着我。四目相對,我與他俱是會心一笑。
蕭奕然執了我的手站起,攜抱着我,施展輕功,掠上了不遠處的從人的馬。蕭奕然望着雲山先生,笑了道:“奕然先走一步。先生在這裡主持大局吧。”
雲山先生望着糾纏有夫之婦的蕭奕然,又氣又笑。
……
東方明日不會給我一封休書休了我,我與蕭奕然雖已情投意合,東方明日卻才是我名義上的夫君。
東方明日既然已到,至少回去皇城之前,東方明日,我,蕭奕然,他們兩方的随從……對峙的兩方人馬聚在一起,甯靜的日子一去不複返,未來的每一日,都将劍拔弩張,難以描述。
于是,與蕭奕然四目相對的那一刻,我突然就生起暫時抛卻所有煩惱,與蕭奕然去偷浮生半日閑的瘋狂念頭。
我沒有将這念頭說出口,蕭奕然卻看出了我的心念,亦有此意地回應我。
留下了雲山先生主持大局,他帶着我縱馬踏雪離去。
駿馬被蕭奕然驅策着揚蹄馳騁,風馳電掣之中,我無心去想蕭奕然帶着我就這樣離開,看着我就這樣離開,東方明日得氣成什麼樣子。
被蕭奕然擁在懷中,風聲中,我對他笑着喊問道:“我們現在去哪裡?”
蕭奕然笑着回應:“你不是想去香寒山看雪嗎?我們現在就去香寒山看雪。”蕭奕然俯首我耳邊,聲音暗啞地道:“其實我更想去就近的酒樓,開個上房。”
蕭奕然呼吸灼熱地在我耳邊魅惑挑逗道:“雪城寒冷,溫柔鄉卻是一派溫暖春色,我們同赴溫柔鄉做對交頸鴛鴦,豈非比去香寒山看雪受冷挨凍要暖洋洋的多?偷食禁果的身心歡愉,不也比去偷浮生半日閑更來的瘋狂?”
我耳根燒紅,轉身羞惱看他。
被他目光裡的炙熱燙到,我猝不及防心跳如鼓,呼吸紊亂,心中竟有些被他挑逗的意動。
我回神後蓦然轉過頭去,語氣迫急地堅持道:“我還是想去香寒山看雪!”
我那顆躁動的心,需要去香寒山冷卻一下!
……
回想一下,已經裝了蕭奕然的我的心,今日确實躁動地過了!
撇去剛剛被蕭奕然魅惑,對他同赴溫柔鄉的挑逗心猿意馬不提,片刻前在草海石灘上,我抛下矜持與他的熱烈親吻……我糾結閉目,光天化日之下,與蕭奕然吻的難舍難分的那個人,真的是我嗎?
啊啊啊——!
我真是瘋了!
遇上蕭奕然,和蕭奕然做出的一些事……尚是豫王妃的我,背棄了東方明日,入了蕭奕然的相府,更與蕭奕然遠走東三省,如今終于又做出跟蕭奕然擁吻的舉動,還被東方明日捉奸……真真是瘋了!
……
終于冷靜下來,回想我做過的這些事,心中雖然羞臊,我卻并無悔意,甚至身心從未有過的舒坦愉悅。
我忍俊失笑。
……
我堅持去香寒山看雪,不去赴蕭奕然想赴的溫柔鄉,蕭奕然顯然料到。是而不見他失望。甚至在見到我臉上的糾結,到最後終于忍俊失笑,蕭奕然側首看着我,看出我反應到臉上的心情變化,他朗笑了起來。
策馬小半個時辰,終于到了城郊的香寒山。香寒山雖然積雪覆蓋,山路卻很平坦。蕭奕然擁着我,一路縱馬上了坡度緩和的山頂,才勒住缰繩。
我迫不及待跳下馬來,環顧滿山的雪景。
今日有着陽光,香寒山頂難得沒有吹風,毛靴,棉袍,大氅着身的我,雖置身雪山,卻并不覺得冷。何況望眼潔白雪景,純淨不染世間塵埃,心中所有的負面情緒,所有的煩擾憂慮,都被這方的純淨淨化。身心從未有過的幹淨純粹。
蕭奕然亦望着山中雪景,同樣地心曠神怡。
他雖曆經人間險惡争鬥,在官場中八面玲珑,卻始終保持着一顆純淨初心。他也是喜歡眼前這片幹淨純粹的。
我在香寒山上,跑着走着,轉着視線,看我所有想看的景色,蕭奕然随同在我的身邊。
這片純淨的天地裡,安甯的再沒有第三個人,同行在我身邊的男子,是我發自内心喜歡的,而他更是深愛我。這樣天地一色美麗的雪景,這樣一個與我情投意合的男子,世間再沒有比雪景更美好的景,也再沒有比他更美好的人。
我心中滿足,玩心突生,掬起一捧雪,撒向蕭奕然。
白雪落到蕭奕然的發頂,臉上,大氅上,蕭奕然唇角上揚望着我,忽然也俯身去掬地上的雪,往我身上抛撒過來。
我尖叫着跑開躲避,他追趕着往我身上撒雪。
我掬雪還擊他,他朗笑着跑開躲避。
你追我趕,我追你趕。不知疲憊,不顧儀态。我發鬓蓬亂,頭發有幾縷散了下來。蕭奕然同樣如此。
而他身處高位,向來儀容整潔,何曾有過這樣的時候?
而我自從在花府再醒過來,就因為缺失記憶,從未覺得人生完整。嫁進豫王府後不久,内心懷疑自己是奚玥,外有皇城各方勢力的環伺,我又何曾放下過心裡的包袱,有過這樣無憂無慮的時候?
四五年來,面對這樣的景,面對這樣的一個人,我終于能有這樣無憂無慮的時刻。
抛開一切,隻想無心無慮地做個瘋女孩。
做他的瘋女孩。
……
香寒雪山,見證了我們的瘋狂颠癡。
歡聲朗笑中,望着蕭奕然,我漸漸恍惚起來。蕭奕然,他沒有東方明日抛不去的身份束縛,他有着一顆純淨的初心,他在世間唯一放不下的,隻有一個色字。這是我第二次對一個男子交付出真心,我毫不懷疑,這也是此生最後一次。他就是那個可以伴我終老的男子。
這世間,最美的諾言,原來不是,東方明日曾經對我說出口的,我今生隻有你一個女人。
而是,此刻湧上我心頭的那八個字——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頸部的冰涼,讓我回過神來,原來是我心神恍惚沒有避開蕭奕然撒向我的白雪,顧不得去抖我衣領和身上的白雪,我掬起一捧雪,撒向了蕭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