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劍門關,将軍府裡那幾間四個不靠的議事廳裡,統領韓柱石背着手擰着眉,在三間連通的議事廳裡來來回回的踱。
議事廳外,跟了韓柱石将近三十年的幕僚荀先生急步進來。
韓統領忙頓住步,看着荀先生邁進門檻,迎上兩步問道:“送走了?”
“走了,我又留了一遍,讓他歇上一個時辰,吃了中午飯再走,他都不肯。”荀先生先站住答了話。
“坐下說話,大郎,給先生倒杯茶。”韓統領一邊示意荀先生坐,一邊吩咐站在旁邊的大兒子韓英傑。
韓大郎忙倒了杯茶捧給荀先生。
荀先生喝了茶,看向坐在上首的韓統領。
“你說!”韓統領還是緊擰着眉,示意荀先生。
“二公子這想法,咱們料到了。”荀先生聲音很輕。
“料到是料到了,可……唉!”韓統領猛拍了下桌子,煩躁的歎了口氣。
他是料到了二公子的想法和态度,可他沒料到二公子把這事交待到他頭上了,這劍門關一過,後面就是蜀中萬裡沃野,他這裡該是最後一關,要交待,也該交待給前面無數險峻之處,可二公子竟然把他當成了最前鋒!
“這也是二公子對将軍的信任。”荀先生一句話沒說完,就露出苦笑,“先想想好處,這确實是二公子對将軍的信任。”
背着手站在旁邊的韓大郎瞥着荀先生,嘴角往下扯了扯。
“唉,這事該怎麼辦?你有什麼想法沒有?”韓統領煩惱無比。
“等他們到了劍門關,肯定來不及了,這事兒,越早越好。”荀先生擰着眉頭。
“他們現在到哪兒了?”韓統領看着兒子問道。
“昨天遞過來的信兒,說是還有五天能到漢中,他們走得慢。”韓大郎欠身答話。
“甯縣到廣元那一段,最為險峻。”韓統領看着荀先生,擰眉道。
“先生覺得,咱們真跟中原打起來,有幾分勝算?”韓大郎看着荀先生,插話道。
“這不是你該多管多問的。”韓統領沉着臉教訓兒子。
“阿爹不是常常教導我:不能隻盯着眼前局部,要看大勢看大局,先生也是這麼說。”
韓大郎委婉的頂了句。
韓統領是個疼孩子的,尤其疼愛這個頗為出色的大兒子。
“那邊那位太子放出來的那話,是威懾,可那一對兒夫妻真要死在了蜀地,這話,就是讓蜀中上下沒了退路,隻能上下一心,背水一戰。
我和你阿爹議過好些回,真要是這樣,蜀中就占了地利和人和兩樣,該能和五五之數。
這是一,其二,那對兒夫妻真要死在了蜀地,丞相不提,就是大公子,也隻能背水一戰,如果大公子能親身走一趟大理,和大理聯手,那就又能多出至少兩成勝算。
真到那時候,大公子也隻能竭盡全力,為蜀中打算,若是能再往北進,取下關中,打通往北通路,那時候,别說蜀中,就這天下,也能争一争了。”
“栎城外,安家軍突現,北邊部族潰退,隻怕要入了霍義山的口袋,就算不被斬草除根,沒有三五十年,也難恢複元氣,這是春天那一戰後,您和阿爹議論的話,這會兒看,也确實如此。”
韓大郎從荀先生看向他阿爹。
“還有,丞相年紀大了,又一直病着,撐不了幾年了,大公子在家如出家,二公子一家志大才疏,丞相真要是沒了,蜀中立刻就要亂相叢生,這也是您和阿爹擔心議論過多少回的。
真要起了内亂,蜀中怎麼辦?咱們怎麼辦?”
韓大郎直視着他爹,荀先生擰着眉頭,也看向韓統領。
韓統領臉色陰沉,垂着眼一言不發。
“當初阿爹要往二公子那邊靠,我就不知道阿爹是怎麼想的。
現在,更不知道阿爹是怎麼想的,蜀中歸附中原這事兒,丞相算是居中,大公子一力促成,隻有二公子一家舍不得,他們舍不得有情可原,阿爹有什麼舍不得的?
阿爹又不是蜀中主帥,一員戰将而已,真要歸附了中原,不過和大家一樣,歸到幾位安将軍手下,北上征戰,有什麼不好?
阿爹幹嘛非要絕了自己的路,也絕了蜀中所有人的路?”
韓大郎說的氣兒上來了,他實在想不通。
“咳!”荀先生用力咳了一聲,看向韓統領,苦笑道:“我跟大郎說說吧。”
韓統領擡頭看了眼荀先生,長歎了口氣,點了下頭。
“這是二十年前的舊事了,那時候,我和你阿爹駐守濠州,那邊皇上有個弟弟,同父同母的嫡親弟弟,叫甯強,帶兵攻打濠州,被強弓手射死在了濠州城下。
甯強當時剛剛成親,留了個遺腹女,就是封了秦國公主的那位。
甯家雖說得了天下,可甯氏一族人丁死亡極多,唉,就是慘烈兩個字,這一代,男的隻活了那位太子,女的,隻有這位秦國公主。”
荀先生長歎了口氣。
韓大郎兩根眉毛擡出了一額頭擡頭紋,“這怎麼了?戰場之上,死于兩軍對陣,這又不是私仇,别說是阿爹守城他攻城,就是算是阿爹親手殺死了他,那也是戰場之上,記恨這個,那不成了笑話兒了?
真要這麼算,蜀中和中原,蜀中和蜀中,中原和中原,人人都找那個親手殺死自己親人的人,那得多少人有殺父殺子殺兄殺弟之仇?
這簡單直荒唐!
那位皇上和太子,不是這樣的糊塗人!”
“那位皇子和太子不是,可甯強那個媳婦是,還有她閨女,那位秦國公主,她們是。”
荀先生看着韓大郎。
“這事兒,你阿爹跟我,和你的想法一樣,兩軍對陣,各為其主,有輸有赢有死有活,各安天命。
最初,你阿爹從來沒把這事兒放心上過,都差不多忘了,可有一回,常年來往京城和成都府做生意的邵大掌櫃,特意找我說了幾句閑話。
邵大掌櫃說:這閑話是他媳婦在玲珑坊聽到的,說是那位秦國公主放過話,等朝廷打下蜀中,她必定要誅盡韓氏一族,雞犬不留,替她父親報仇。
這是閑話,不能聽說一句就當了真,可這事兒,必定不是空穴來風。
我和你阿爹說了,就打發了幾個穩妥管事,改換姓名和來曆,悄悄去了京城,在京城呆了小一年,找機會探聽這件事。
幾位老管事都是親耳聽到,親眼看到,甯強那個媳婦,在大相國寺上香發誓,要殺了你父親,滅了韓氏九族,要一排人頭祭奠甯強。”
“這簡直……”韓大郎一臉哭笑不得,“就是婦人,也不能這麼無知!這又不是私仇,打仗哪有不死人的,要是這麼算,他們甯家欠的人命最多!
這是無知婦人,那邊皇上和太子肯定不會這樣,但凡有點兒心眼的,都不會這樣想!
先生跟個無知婦人較真,真是。”
“先生不是跟無知婦人較真,我和先生擔心的,是人心。”
韓統領連歎了幾口氣。
“你還小,不知道人心之惡。甯強那個媳婦,不管無知不無知,她都是皇上唯一的弟弟的未亡人,皇上和太子都待她極厚。
她那個閨女,跟她一脈相承,可她閨女才不過二十出頭,是他們甯家這一代僅有的兩個孩子之一,尊貴得很呢。
這會兒她們不能怎麼着咱們,巴結她們的人也不能怎麼着咱們,可真要是歸附了中原,她們都不用怎麼着咱們,隻要把這份恨意流露出來,就有的是想要巴結她們的人,使盡手段,打擊構陷咱們。
别說咱們無援無靠,就是根基深厚,也經不起這樣的啃咬,小人難防。
咱們韓家隻怕連三年兩年都撐不過去,就真要雞犬無存了。”
韓大郎臉色發白,呆怔了半天,垂下了頭。
他阿爹這些話,并不是危言聳聽,世情如此。
“都是過去的事了,”
荀先生帶着絲絲苦笑,這件事不但是久遠的過去的事兒了,還是已經釘死了的。
“将軍,咱們還是接着議正事吧。”
“不能等他們到劍門關。”韓統領走到上首坐下,渾身疲憊。
“嗯,這事兒,很久之前,我就想過,棉縣是個好地方。”荀先生上身微傾,最後一句,下意識的壓低了聲音。
“那片湖?”韓統領反應很快。
“嗯,今年春夏雨水可不少,我讓人去看過了,那湖,現在滿得很。
從那對夫妻啟程到現在,這些天,咱們天天都有探報,他們從來沒在城裡住宿過,都是在城外,安營的時候居多,住驿站的時候略少。
棉縣城外,連那座驿站在内,都是好地方。”
“要把那湖決開?那……”韓大郎一句話沒說完,硬生生咽了回去。
湖水下洩,雖說慘了些,可确實是個極好的辦法,事後也好說話,天災麼,今年春夏雨水那麼多。
“這事兒,照我看,交待給栾家最好,正好,栾家老宅就在漢中,漢中望族,人手也罷,别的也罷,都便當得很呢。”
荀先生接着道。
“嗯!”韓統領露出絲絲笑意,他也是這麼想的。
韓大郎悶聲聽着,心情不怎麼好。
栾家是商戶,有錢沒人,他爹駐守劍門關第二年,栾家拐了好幾個彎搭上荀先生,又搭上他們家,去年又送了個閨女到二公子妻舅黃參議身邊做了小妾,他一向瞧不上栾家,可這會兒,卻覺得栾家十分可憐。
“我親自走一趟,這事兒不容有失,再說,栾家一門商戶,看到現在,也是個隻會做生意的,這事兒,要是沒人指點,隻怕他們辦不成。”
荀先生接着低低道。
韓統領沉默片刻,無奈道:“也隻能先生走這一趟了,先生多加小心,一要顧全自己,二來,别露出行蹤。”
“将軍放心。”荀先生笑着站起來,“這事兒宜早不宜遲,我這就回去收拾收拾,下午就動身。”
“好。”韓統領站起來,往外送荀先生。
韓大郎垂頭跟在後面,跟着送到院門口,站在他爹身後,看着荀先生走遠了,長揖送走他爹,垂着頭往府裡回去。
韓大郎媳婦鮑大奶奶正在挑小銀锞的式樣,快過中秋了,這些年日子一天比一天過得好,這過年過節的講究越來越多了不說,往來放賞,給小孩子見面禮這些,也都是小銀锞子了,各家這小銀锞子的式樣,也講究的不得了,要吉利,還要時興。
看到韓大郎進來,鮑大奶奶吩咐丫頭沏了茶,看着韓大郎笑道:
“你過來幫我看看,今年這式樣多的不得了。
這些都是京城那邊過來的時新樣兒,你瞧瞧好看不?
你看看這一對兒,這是一對兒一對兒打出來送人的,說是為了賀榮安王妃和榮安王爺大婚的時候,特意做出來的式樣,你瞧瞧,精緻的不得了,真是好看。”
韓大郎歪在榻上,看着愉快的挑着銀锞子式樣的鮑大奶奶,隻想歎氣。
鮑大奶奶是個利落人,很快挑好了幾個樣式,定了數量,淨了手過來,看着神情郁郁的韓大郎,忙關切道:“怎麼啦?出什麼事了?”
“沒什麼。”韓大郎悶聲答了句,片刻,看着鮑大奶奶皺眉道:“你弟弟說要避到成都府,啟程了沒有?”
鮑大奶奶一個怔神,随即斜了眼韓大郎道:“當初要避,現在還避什麼?那位王妃和王爺,不是都快到漢中了?”
“嗯,在漢中府也好。”韓大郎垂眼喝茶。
“沒在漢中府,在棉縣的莊子裡呢,昨天不是剛送來幾車山貨,我記得跟你說過。還有阿娘,也在棉縣莊子裡,說要過了中秋再回漢中。”
鮑大奶奶說着話,欠身端了碟子栗子糕過來。
“這是用昨天送來的栗子做的,知道你喜歡吃栗子,幾車山貨裡,就栗子最多。”
韓大郎看着放到他面前的栗子糕,呆了片刻,擡眼看向鮑大奶奶道:“你打發個妥當人,去一趟棉縣,讓你阿娘,還有你弟弟一家,趕緊回漢中,越快越好。”
“嗯?”鮑大奶奶莫名其妙,“出什麼事了?幹嘛要回漢中,還越快越好,怎麼了?”
“你别管怎麼了,讓他們趕緊回去就行了。”韓大郎擰過頭不看鮑大奶奶了。
“你得把話說清楚,我才好掂量着深淺把事兒辦好。
你這這麼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你讓我怎麼知道深淺?難不成,你還信不過我?”
鮑大奶奶有點兒不高興了。
韓大郎看着她,片刻,揮手屏退了屋裡的丫頭婆子,和鮑大奶奶低低說了要決開棉縣大湖的事兒。
鮑大奶奶聽的目瞪口呆。
“那得淹死多少……你上回不是說,就這麼太太平平的兩家合一家,挺好,這怎麼……”
鮑大奶奶驚的話都說不利落了。
“都是沒辦法。”韓大郎垂着頭,把甯強死在濠州那事兒說了,連聲歎氣,“……咱們命不好,碰到了兩個無知婦人,隻能……唉。”
“将心比心,這要是你,不管他怎麼說,什麼各為其主,不是私仇什麼的,你還是死在他手裡,對不對?換了我,我也恨,我才不管那麼多,唉,我知道了,我讓董嬷嬷走一趟,這就收拾收拾啟程,唉。”
鮑大奶奶歎着氣,叫了丫頭進來,吩咐趕緊請她的奶娘董嬷嬷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