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垂,淅淅瀝瀝下起了雨。
李苒坐在廊下,喝着杯涼涼的桂花醴酒,看着微微搖動的燈籠下,細密的雨絲。
她喜歡看雨雪,是從她入伍後開始的。
到現在,她都記得清清楚楚,她頭一回發覺下雨天的惬意美好,是新兵訓練第十天。
那天下起了雨,她們就歇了一天,班長叫她們到廚房幫忙包餃子。
窗外大雨如瓢潑一般。
她站着擀餃子皮,笑個不停的看着圍了一圈的同伴誇自己包的餃子好,說别人包的餃子統統不是正宗,看着她們笑成一團,把餃子包的一團糟,偶一擡眼,看到窗外如注的暴雨,她頭一回發現,這落雨真美。
後來她到了特訓營,越是狂風暴雨,冰凍雪暴,越是要訓練,她還是覺得雨雪很美。
她可以在雨雪泥濘中肆無忌憚的摸爬滾打,不用擔心衣服髒了壞了怎麼辦。
訓練結束,沖進溫暖的宿舍,有熱熱的水,從頭到腳痛快的洗,有熱熱的飲品,有熱熱的飯菜,有什麼理由不美好呢?
入伍前她厭惡雨雪,不過是厭惡雨雪帶來的困難和痛苦罷了。
現在,眼前,這細雨如夢如霧,美極了。
李苒直看到夜深,才站起來,進屋睡下。
細雨一連下了三四天。
雨停雲散時,财喜班的新戲,正好又唱回頭一場。
李苒決定再去聽一回,這一次,總不能再一個接一個的巧遇了吧。
霍文燦和李清甯一早上就出城查看下了兩天暴雨的汴河上遊,李苒這場戲,聽的舒舒服服。
從象棚出來,李苒猶豫了片刻,看着周娥道:“去八仙樓吃荷葉雞?”
周娥斜瞥着她,點頭。
車夫趕着車,慢慢悠悠到了八仙樓,李苒和周娥慢慢悠悠吃好喝好出來,暮色已經垂落下來。
“吃的太飽,走走吧。”李苒交待了一句。
“嗯。”周娥斜着她,片刻,移開目光,背着手,走幾步斜一眼李苒,眉頭微蹙。
過了萬壽觀,看着前面一片黑暗,李苒腳步微頓,心底那股期待湧上來,讓她有了幾分迫不及待。
巷子口的面館燈籠明亮,竈火紅旺,瘦瘦的老妪正将一把細面抖進翻滾的鍋裡。
燈籠下沒有小厮,面館内隻有一個漢子,響亮的吸着酒。
李苒越過面館往前,過了那條橫過來的巷子,又走出去很遠,巷子裡隻有她和周娥的腳步聲,以及後面的車夫,和那匹拉車的馬。
遠遠的,已經能看到孝嚴寺的燈火了,李苒隻覺得腿腳酸軟,渾身疲憊,她走的路太多了。
李苒站住,上了車,坐在車上,看着孝嚴寺的燈光過來,再過去,怔怔忡忡。
不過是一回兩回的巧遇……
她沒想别的,不過就是想看看,是不是又能巧了,她隻是,很想念那份踏實有靠的感覺。
周娥沉着臉,目無焦距的看着遠方。
這丫頭那份失落,讓她心情煩躁。
汴河上遊的暴雨,讓朝邑縣城進水一尺多深,霍文燦和李清甯留在朝邑縣調度,指揮加固河堤,十分辛苦。
這些,都是付嬷嬷閑閑的說給李苒聽的。
這一場事辛苦好了,可是一件不大不小的功勞呢。
這也是付嬷嬷閑聊給李苒的閑話。
李苒第二天的戲,也聽的十分愉快。
聽好戲出來,周娥斜瞥着站在車前,猶疑不定的李苒。
李苒沒留意到周娥斜瞥過來的目光,她正在躊躇,是不是去八仙樓吃飯呢?
周娥胳膊抱在兇前,一聲不響看着李苒。
“要不,咱們還去八仙樓吃了飯再回去?”李苒猶豫了好一會兒,看着周娥,語調并不怎麼肯定。
“随你。”周娥聽出她語調裡的猶疑,站着沒動。
“那去吧。”李苒垂下頭,上了車。
這一頓飯吃的很沉默,李苒心事忡忡,周娥沉着臉。
吃了飯出來,李苒沒說話,隻垂着頭往前走,周娥跟在她後面,背着手,微微仰頭看着天,臉色陰沉。
過了萬壽觀,李苒站住,看着一片黑暗中的宅院巷子,和燈籠明亮的面館,垂下頭,站了一會兒,擡起頭,擡腳往前時,已經沒有了一路上的無數心思。
她不是為了要遇到什麼人,她隻是想念這條巷子,隻是喜歡這條巷子,隻是因為這條巷子走起來,黑暗安靜,讓她心安。
李苒經過面館,腳步還是頓了頓,面館裡隻有兩個漢子,正對面坐着,拍着桌子講的痛快。
李苒垂下頭,經過面館,拖着腳步往前。
一襲黑衫擋在李苒面前,李苒擡頭,看着微微蹙眉,低頭看着她的謝澤,呆了一瞬,用力抿着抿不住的笑意。
謝澤看着瞬間容光煥發的李苒,眉梢微挑,往旁邊側過一步,稍前半步,擡腳往前走。
周娥遠遠綴在後面,看着一前一後各自走路的兩人,神情變幻不定。
她不懂這些事兒,也看不明白,這會兒,她這心裡,跟頭一回獨自帶兵打仗時一樣,懸着一顆心,盲人騎瞎馬。
到了那一條橫交過來的巷子,謝澤看了眼李苒,轉向橫巷子。
李苒跟着他轉個彎,微微垂頭,看着謝澤的衣襟和鞋子。
她很想和他步調一緻,可他的腿太長,她太矮,他走一步,她要走一步半,嗯,這樣的步調,也很好,象合奏。
橫巷子盡頭,是一大片沉重破敗的黑色建築。
李苒看着那一片仿佛沒有盡頭的黑色建築。
她頭一回遇到他,聽到笛聲那一回,落日下那片黑沉建築,就是這個了。
那一回,她是從那一面看過來,現在,她是從這一邊看過去。
謝澤繼續往前,站到了一片野荷叢生的湖水邊。
李苒跟着站過去,習習的輕風從湖面上吹過來,帶着荷花的清香,和微腥的水氣,讓人覺得暑氣盡消,心曠神怡。
“來過這裡?”謝澤突然問道。
“從那邊那棵樹下,看過一回落日。”李苒指着那回遇到謝澤的方向。
“這裡日出也很好。”謝澤看了眼李苒手指的方向。
李苒嗯了一聲,側頭看向謝澤。
他說日出好,他常在這裡看日出嗎?
“看過幾回。”謝澤迎着李苒看向他的目光,答了句。
李苒笑着移開目光,謝澤盯着她看了一會兒,才移開目光,看向荷塘。
站了一會兒,謝澤順着湖邊往孝嚴寺方向走,李苒跟在他後面。
“你心情很好。”謝澤頭也不回道。
“嗯。”李苒很肯定的嗯了一聲。
“很喜歡财喜班的新戲?”謝澤回頭看了眼李苒。
“遇到了你。”李苒迎着謝澤的目光。
謝澤腳步頓住,轉過身,直視着李苒,看了好一會兒,喔了一聲,轉過身,接着往前走。
謝澤沒再說話,李苒也不說話,兩個人一前一後,繞過半個湖,前面,孝嚴寺的燈光暗淡卻溫暖。
“回去吧。”謝澤站住,示意李苒。
李苒嗯了一聲,低着頭走出去幾步,站住,轉身看着謝澤。
她那車停過來,李苒上了車,看着謝澤轉過身,接過缰繩,上馬走了。
周娥坐在車前,胳膊抱在兇前,沉着臉,不知道在想什麼。
……………………
剛出了五月,李苒對着付嬷嬷捧進來的一摞子請柬,瞪大了眼睛。
迎着李苒一臉的愕然,付嬷嬷笑道:“毒月裡宜靜養,不到萬不得已,各家都是清靜自守,就是士子們會文,趕到毒月,也是要停一停的。
這麼靜養了一個月,到六月裡,難免忙一些。
再一個,明年是大比之年,這會兒,各家要考春闱的,差不多都到京城了,這文會就得比平時多。
這些,并不算多。”
付嬷嬷說着,将那一厚摞請柬放到李苒面前的幾上,拿了一張遞過去。
“這是城外謝家文會的帖子。
這進了六月頭一個文會,一向是王祭酒出面,在王家辦過幾回,在城裡幾家大酒樓辦過,白鶴書院也辦過幾回。
今年這會兒,已經到了京城的士子格外的多,這一場文會,王祭酒就找了謝老先生,就在城外謝家莊子裡。
這是給姑娘的請柬。”
“這請柬,都是按人給的嗎?”李苒看着手裡端莊樸實、字迹規整的請柬。
“文會的請柬一向是按人寫下的。”
付嬷嬷抿嘴笑着,姑娘這位敏銳明白,實在是難得。
“别家,也就文會的請柬是按人寫下的,姑娘這裡,這些請柬都是象文會這樣,姑娘的是姑娘的,這府上的,是這府上的。”
李苒一聽就明白了,敢情這京城各家,把她和這府上,是分開處理的。
嗯,這樣很好。
她和這府上,這樣相敬如賓以及冰,是最好的狀态了。
“這一份,是曹家的請柬,沒落款,送請柬的婆子說,這是她們老夫人看着四娘子寫好了,打發她們送過來的,是給姑娘接風洗塵的。
那婆子說,她們老夫人說了,原本早就應該給姑娘接風洗塵,可一直不便當,拖到現在,請姑娘不要見怪。”
李苒仔細看了一遍請柬,合上,接過付嬷嬷遞過的再一份請柬。
“這是河間郡王府的請柬,初九日是杜王妃五十一歲生辰。
照那不成文的規矩,過了五十,這生辰不論大小,都是要賀一賀的,不然,就是小輩們不孝了。
杜王妃是個簡樸性子,這個生辰,請的人不多,也就是相熟的幾家,賀一賀罷了。”
李苒合上這一張,再接過下一張。
“這是魯國公府的賞荷會。
魯國公府宴客的時候少,每年的賞荷會是定例。
他們府上這賞荷會,青年才俊最多,女眷倒不多,這張請柬,也算難得。
這是忠勇伯府孫老夫人六十六歲大壽的請柬,京城這兒的習俗,六十五歲生辰不必大辦,六十六歲卻隆重得很。”
“這是這個月的?”李苒懷着希望,問了句。
“這是這幾天的。”付嬷嬷微笑道。
李苒看着眼前通紅一片,心情複雜。
六月裡,她原本打算要好好看看賀崔府君生辰是怎麼個熱鬧法,接着再好好逛逛神保觀廟會,聽說要熱鬧四五天,還有人扮了二郎神到處行走,桃濃說,一群二郎神,好看極了。
她還想去看幾回日出,去秋水湖看荷花吃藕粉,想跟着桃濃坐了船出東水門順水而下……
現在,六月上旬,全在這幾張請柬上了。
李苒慢慢吸了口氣,将請柬按日期排了一遍,最靠前的,是謝家文會的請柬,就是明天。
付嬷嬷看着李苒将請柬排出順序,合上摞起,暗暗松了口氣,看着李苒留在面前的那張文會請柬,笑道:“這張請柬剛送過來,王家六娘子就打發人過來,邀姑娘明兒一早一起過去。
那會兒姑娘不在,我就先回了:等姑娘回來,問了姑娘的意思,再打發人過去給六娘子說一聲。姑娘看?”
“嗯,一起過去吧。嬷嬷費心了。”李苒暗暗舒了口氣,微笑道。
和王舲一起,這文會,就讓她有了些許閑逛看景看熱鬧的感覺,而不是提一口氣,單刀赴會一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