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先生回到住處,坐着喝了兩三杯茶,決定還是先好好睡一覺,好好理理思緒,明天一早,再去找将軍說話。
周娥沿着小街逛到頭,轉條街接着逛,找了家看着順眼的小飯鋪,吃了頓飯,悠悠哉哉回到韓統領給她安排在将軍府前院的住處。
小院門口,周娥的馬夫老洪正刷着馬。
“這馬也不能老給它梳毛,你看看,毛都讓你梳掉了。”周娥從老洪背後拍了他一巴掌。
“将軍回來了,飯吃了沒?”老洪捏着馬梳子,跟在周娥後面往裡走。
“吃了。”周娥随口答了句。
“今兒那位韓大爺又過來了,就午後您出去沒多大會兒,過來問我,飯菜可還适口,說是想吃什麼隻管說,還去看了剛送過來的那袋子黑豆。
韓大爺真不錯!”
老洪豎了豎大拇指,一句誇獎實心誠意。
周娥看了眼老洪,嗯了一聲,沒進屋,坐到了廊下。
老洪見周娥一臉的不想說話,踮着腳退了出去。
周娥把腳翹到廊柱上,半閉着眼,想着荀先生的話。
韓統領跟秦國那小娘兒們有仇這事兒,王爺肯定知道,讓她走這一趟是什麼意思?
當探路石肯定不是,王爺不是這樣的人。
再說,殺了她,那不成了打草驚蛇了。
可王爺讓她走這一趟,肯定有用意……
算了不想了,這一趟蜀中之行,算得上謀國這個級别,這種級别的,哪是她能想明白的!
周娥這麼一想,頓時心平氣和,站起來,打了個呵欠,進屋睡覺。
第二天一大早,荀先生就坐進了将軍府議事堂,慢慢喝着碗湯,等韓統領。
韓統領也比平時早到了一兩刻鐘,背着手進來,看起來神情疲憊,明顯是沒睡好。
韓統領接過碗湯喝了,看着荀先生,苦笑道:“瞧先生這氣色,昨天歇得不錯?”
“還行。”荀先生看着小厮們退出去,站起來,換坐到韓統領旁邊。
“昨天回去,本來想想洗洗就歇下,誰知道翻來覆去睡不着,我就索性起來,想看看那位周将軍在做什麼。
巧得很,周将軍正蹲在點将廳旁邊那塊石頭上,看下面大石台的兵士操練。”
“她天天蹲在那兒看操練,要麼看一上午,要麼看一下午。”韓統領接了句。
“嗯,我就跟她聊了一會兒。”
荀先生将他和周娥聊的話一一說了,看着韓統領,“……我覺得,那位王爺讓這位周将軍走這一趟,有幾個用意。
其一,他是要告訴将軍,咱們想要在棉縣動手的事,他知道了。
其二,咱們顧忌秦國公主這份仇恨,他也知道。
其三,是讓周将軍來告訴咱們,這份仇恨不足為懼。”
荀先生豎着三根手指頭。
“他就這麼笃定,整個蜀地都願意往中原歸附?”韓統領有幾分沒好氣。
“丞相老病,來日無多,大公子自入蜀以來,就是一腳世内,一腳世外,二公子和兩位小爺,全無資質。”
頓了頓,荀先生歎了口氣。
“這話,咱們從前議過,中原這會兒發起攻勢,隻怕是掐着丞相的壽數來的。”
韓統領陰沉着臉,垂眼不言。
蜀中的形勢,他和荀先生議過不知道多少回,甚至連他們有沒有機會接掌蜀中,有幾分機會,都細細議過。
如果這會兒還是天下大亂,接掌蜀中,他還是有幾分成算的,可如今中原一年比一年安定,一年比一年興盛,這成算,已經是連半分都沒有了。
“先生的意思呢?”韓統領看向荀先生。
“那對兒夫妻已經過了漢中,這會兒,隻怕已經過了棉縣,要是他們在從棉縣到劍門關這一段兒有什麼意外,将軍無論如何,是脫不開幹系的。
再說,蜀道險峻,無人不知,過這蜀道時,人人警惕,那對兒夫妻,必定更加警惕,在蜀道動手,是攻其有備,極不容易。
這是其一,其二,這蜀中,咱們可不是最不想看到歸附這兩個字的。
将軍前一陣子說,二公子頭一步就把将軍拿了出來,這不好,确實很不好,沒了後手。
将軍不如挑些精銳送給二公子,從劍門關往成都府,沃野千裡,田園牧歌,倒是可以乘其不備。
至于成都府内,全在丞相掌握之中,更是有無數機會。
二公子不過缺些刀兵罷了。”
荀先生的話極其委婉。
韓統領垂着眼皮,好半晌,嗯了一聲。
這是兩全之策。
……………………
謝澤的隊伍在棉縣歇了一晚,第二天,出了棉縣地界,安孝銳的心沒往下松,反倒又往上提起不少。
這條入蜀之路,他和大哥他們走過不隻一回,一路上看的仔細極了,一邊看一邊讨論,讨論的結果,是太易守難攻了。
他們這會兒雖然不是進攻,可也不是守,這一路的防,是比進攻容易一點兒,可也就是一點兒。
隊伍裡的車子,除了十來輛坐人的小車,其餘的辎重大車,都留在了棉縣外鮑家莊子裡,大車上的東西,馱到了馱馬背上。
隊伍拉成長長的一條線,沿着崎岖回旋的山道,逶迤往前。
連謝澤在内,馬匹都換成了适宜山路的建昌馬,建昌馬矮小,身長腿長的謝澤騎在馬上,腳垂下來,幾乎挨着地。
李苒騎着匹溫順母馬,高矮倒是極合适,看着前面謝澤垂下來的腿,忍不住笑。
謝澤回頭看着看着他笑個不停的李苒,幹脆下了馬,站住等李苒上前,伸手從她手裡拿過缰繩。
謝澤示意對面陡峭如刀削的山崖,“關于這條蜀道的詩詞文章極多,看文字描述,就覺得瑰麗而險,驚心動魄,現在走在這裡,才覺得那些文字還是過于平實了。”
“我看過的不多,好象有蜀道難,難于上青天的說法?”李苒打量着四周的險峻美景。
“嗯,蜀中沃野千裡,卻閉塞難行,據說自成一體,和中原大不相同。”
“難行是難行,閉塞不至于吧。我在京城的時候,玲珑坊裡就有很多蜀錦,還有蜀地的刺繡,有幾件衣服,說是蜀地最時興的款式,我看着,跟京城的差不了多少。
還有南北貨店,蜀地的各種東西,瓦子裡還有好些蜀地過去的藝人,聽說幾個書院什麼的,蜀地的學子也不少。”
李苒對閉塞兩個字,不怎麼贊同,蜀道難行,可蜀地真沒閉塞過。
“嗯,也是。”謝澤笑起來,“這十幾年,太子一直盡力讓中原和蜀地多多往來,甚至不惜放手讓他們把關外的高大馬匹運往蜀地,現在看,頗有成效。”
走在謝澤和李苒前面不遠的鮑二爺,不停的回頭看向兩人。
“你看什麼看!看路!”霍文燦一鞭子捅在鮑二爺肩膀上。
“你看到沒有!王爺給王妃牽馬呢!你看看!”鮑二爺一臉的興奮稀奇外加八卦。
“牽馬怎麼了?有點出息行不行!”霍文燦一臉鄙夷。
“你不去替你媳婦牽馬?”鮑二爺跟霍文燦已經極熟了。
“我替她牽什麼馬?我一個大老爺們!”霍文燦再次鄙夷了一眼鮑二爺,調轉目光,迎上李清甯明顯沒懷好意的笑,呸了一聲,“笑什麼笑?你連個媳婦都沒有!”
鮑二爺笑出了聲。
從謝澤起,諸人心情輕松,行程也不算緊,其餘兵卒,腳夫馬夫等人,也都覺得十分輕松自在。
安孝銳走在最前,幾十個向導,一人搭了一個捉生将,往前往後,散出去十幾裡。
臨近中午,前面一站站遞了信号過來,迎面有人要見王爺。
安孝銳示意西青去禀報,自己和石南一起,催着馬一路小跑往前趕。
轉了幾個彎,就看到在漢中城時就見過一面的那位栾家掌櫃,一臉笑,沖安孝銳和石南長揖見禮。
“有什麼事兒?”安孝銳這一句話是真正的疑問,這一路上,可是什麼事兒都有可能。
“沒什麼事兒。小的迎過來,一是帶了些瓜果吃食,都是小的親眼看着摘下來,看着裝上馱馬,比幹糧吃着強。
第二件,是這位尚大掌櫃,尚大掌櫃是尚記腳夫行的大掌櫃,昨天晚上在甯縣碰到,尚大掌櫃說他也是來迎王爺和王妃的。
我和尚大掌櫃認識有二十年了,我們家往來蜀中和中原的貨,要是請腳夫雇騾馬,都是從尚大掌櫃這裡請。
尚大掌櫃就一個人,小的就帶着他一起過來了。”
栾家掌櫃仔仔細細的介紹了尚大掌櫃。
栾家掌櫃說話時,安孝銳和石南都在打量尚大掌櫃,尚大掌櫃卻隻盯着安孝銳看。
“這位就是安将軍吧,不愧是将門之後。”
栾家掌櫃話音剛落,尚大掌櫃就沖着安孝銳長揖下去。
“大掌櫃誇獎了。”安孝銳微微欠身,“大掌櫃要見王爺?”
“是,受人之托,要面見王爺禀告。”尚大掌櫃再次恭敬長揖。
“你帶他去見王爺。”安孝銳看向石南道。
石南點頭,下了馬,示意尚大掌櫃跟他走。
安孝銳也下了馬,揚聲傳了令下去,就地歇息,吃點東西再走。
拐了個彎,尚大掌櫃就有點兒不怎麼掩飾的一邊走,一邊仔細看。
石南瞄着他,不動聲色的在尚大掌櫃裡面落後半步。
這個尚大掌櫃要是有什麼異動,他就一腳把他踹到這懸崖下面去。
離謝澤和李苒十來步,尚大掌櫃站住,沒看謝澤,隻直直看着李苒,片刻,直身跪下,竟伏在地上,失聲哭出來。
“大約是前朝舊人。”謝澤低頭,和李苒低低說了句。
李苒嗯了一聲,示意石南扶尚大掌櫃起來。
“姑娘這氣勢,極似先安皇後。”
尚大掌櫃站起來,一臉淚的看着李苒,頭一句話在謝澤和李苒意料之内,又在意料之外。
“桑枝,拿個馬紮來,請老人家坐。”謝澤吩咐道。
“不敢當,小人原姓夏,現改姓尚。”尚大掌櫃對着李苒,垂手欠身,極是恭敬。
“這一路趕過來,必定辛苦了,坐下說話吧。”李苒示意尚大掌櫃。
“謝姑娘賜坐。”尚大掌櫃看着李苒坐下了,才坐到馬紮上,雙手按在雙膝上,十分恭謹。
“小的是先安皇後的陪嫁,小人曾祖,祖父,父兄,都是安家的捉生将,小的跟着先安皇後陪嫁進宮前,一直跟在父兄身邊習學。
安家人丁盡折那一年,先安皇後吩咐小的帶些人,到蜀中做些準備。
小的一直以為先安皇後和先皇是要入蜀的,沒想到……”
尚大掌櫃喉嚨哽住。
“聽到信兒之後,小的就從蜀中趕往京城,到宮裡看過,也去皇陵看過,回來之後,原想着,終老蜀中,後來聽說姑娘的信兒,又聽到姑娘要入蜀,小的思量再三,要是先安皇後,會怎麼想,怎麼做。
小的想了一夜,就從綿陽城,啟程來迎姑娘。”
“你到京城時,是幾月份?”李苒問了句。
“三月底。小的到京城時,公主已經不知所蹤。
當時城外的情形,王爺應該知道,煉獄一般,小的以為公主必定生機渺茫,找了半年多,就沒再找下去,啟程回到了蜀中。”
尚大掌櫃極其敏銳,直接回答了李苒問話之後的問題。
“三月底……”謝澤算着行程,“從綿陽趕過去的?”
“從成都府,信兒得到的晚,一路上,小的幾乎沒停歇過,可趕到京城,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尚大掌櫃神情黯然。
“當初和你一起入蜀的有多少人?現在還有多少?都在蜀中嗎?”謝澤問道。
“當初,連小的在内,總計四十七人,蜀中一直還算太平,入蜀之後,又再沒有接到先安皇後的信兒,也就是病老了幾個,如今連小的在内,還有三十九人。”
尚大掌櫃說着,從懷裡摸出張折成細細的折子,以及一塊小巧玲珑的帶玉皮白玉小章,捧給李苒。
李苒接過,先看小章,斑駁的玉皮雕成一枝藤蔓,小章底部刻着幾個極細巧的篆字,她不認識。李苒再翻開折子看了一遍,連小章帶折子,遞給謝澤。
謝澤先看小章底部,一眼掃過,擡頭看向尚大掌櫃,“這是先安皇後的小印?”
“是,是先皇還是皇子時,初學治印,刻了送給先安皇後的,先安皇後一直用作私印。”
謝澤又仔細看了一遍,将印遞給李苒,掃了眼折子,看向尚大掌櫃道:
“姑娘不是先安皇後。”
“先皇極敬重先安皇後,先皇那份诏書,必定先是先安皇後的意思。
先安皇後希望天下早些太平。”
尚大掌櫃從謝澤看向李苒,喉嚨微哽,“姑娘真像先安皇後,這份氣度,跟先安皇後當姑娘時,一個樣兒。”
“劍門關統領韓柱石,大掌櫃知道嗎?”謝澤直入正題。
“為人猶疑,想鑽營卻又舍不得臉面,有幾分才幹,但過于惜命。他身邊有位荀先生,頗有幾分見識,不過為人過于謹慎。”
尚大掌櫃答的幹脆明白。
謝澤眉梢微挑,露出笑意,沖尚大掌櫃微微欠身,“怪不得先安皇後讓大掌櫃到蜀中主持大局。
荀先生曾到漢中,大約想決開棉縣那片湖,稍的不順,立刻棄之而返,這會兒,應該已經進劍門關了。”
“鮑二爺和那兩位公子相談甚歡。”尚大掌櫃看了眼不遠處拍着李清甯的肩膀,笑的前仰後合的鮑二爺。
“一位是河間郡王霍帥幼子霍文燦,另一位,是王妃的兄長,李家三爺李清甯。
到漢中城時,他們兩人去鮑府述了述舊,京城和蜀地,舊交舊親,蛛網一般。
鮑二求了我,允他一起前往成都城。”
尚大掌櫃凝神聽了,笑道:
“鮑二爺的兄長鮑大爺在丞相府做書辦,雖然職位不高,卻很得簡相信任。
鮑家兄妹三人,情份極深,王爺該把鮑二爺随行的事,讓韓柱石知道。”
“嗯。”謝澤應了,招手叫過石南,低低吩咐了下去。
“大掌櫃之後有什麼打算?”謝澤看了眼李苒,問道。
尚大掌櫃看着李苒,欠身道:“聽王妃吩咐。”
李苒看向謝澤,謝澤沉吟片刻道:“要是合适,大掌櫃就随我們往成都城,怎麼樣?”
見李苒點頭,尚大掌櫃欠身應是。
看着石南引着尚大掌櫃,往後面介紹過去,李苒和謝澤低低道:“你這是,示威麼?”
“嗯,蜀中官吏,像韓柱石這樣的,肯定不隻韓柱石一個。
像祁伊那樣,隻想着自己的一腔抱負,不惜自己性命更不惜别人的性命,想要建功立業,一展所學的,必定也不少。
讓他們知道,先安皇後曾經布局蜀中,如今這些人,已經聚回到你身邊,讓他們有所顧忌。
對于咱們,他們在暗處,可對于最初先安皇後的布下的人手,他們就是明處了。
虛虛實實。”
“先安皇後要是在天有靈,不知道……”李苒垂下眼皮,後面的話,沒能說出來。
不知道看到她這樣西貝貨承受來自她的恩惠,是何種心情。
“尚大掌櫃有句話說得極是,先安皇後希望天下早日太平。
傳承二字,皿脈其次,意念為上。
這趟回去,我陪你去一趟榮安城。”
謝澤握住李苒的手,聲音低低道。
“嗯。”李苒深吸了口氣。
有他在,她覺得她可以承受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