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李苒沒再到轅門上看攻城,在高大的帥帳内,和周娥說些閑話,幾乎沒出去過。
這一天收陣,又是在天色黑透之後。
李苒站在帥帳小小的側門口,一輛輛裝滿屍首的車輛在離她不遠的兩頂帳蓬之間轉個彎,往前面那一片火光過去。
李苒看着一輛輛大車上滿堆的屍首,臉色泛白。
“今天死的比昨天少。”
周娥胳膊抱在兇前,慢悠悠晃到李苒身邊,順着她的目光看着那輛大車。
“挺好,都拉回來了,不用曝屍荒野,比從前強多了。”
李苒看了眼周娥。
周娥歎了口氣,“我剛投軍那些年,頭六七年、頭七八年吧,哪有人收屍?死人太多,活人太少,哪家也沒那個人手,死在哪兒就在哪兒了,那時候,真叫白骨露于野。”
“唉。”李苒沉沉歎了口氣,垂下頭,進了帳蓬。
周娥站在帳蓬門口,歪着頭想了一會兒,背着手,往自己帳蓬回去。
這一整天,王妃都心事忡忡,不過現在不用她操心了,在大帥呢。
謝澤的公務理得比昨天快了不少,吃了飯,李苒忍不住問道:“這樣佯攻,還有攻幾天?一直這麼死人麼?”
“還有四五天,得牽制住祁伊和簡明銳。”
頓了頓,謝澤看着李苒。
“打仗就要死人,你沒事吧?”
“昨天看到一車一車的屍首,很難過,今年又看到,唉。”
李苒低低歎了口氣。
“我知道打仗總要死人,可是,我看到的,是一個一個曾經活生生的人,有家人有朋友,有脾氣有性子,有愛有憎,一個一個的死了。”
“你想得太多了。”
謝澤伸手攬過李苒。
“明天我讓他們繞到北門進出,你不要多看,也不要多想。”
“嗯,我想見見簡明銳。”李苒沉默片刻,仰頭看着謝澤道。
“嗯?”謝澤意外而怔,“簡明銳?你見他?你要做什麼?你以為能說服他?還是?”
謝澤反應極快。
“嗯。”李苒極其肯定的嗯了一聲。
“我想了一整天了。
簡明銳獨身一人,清心寡欲的像個出家人,不管他是怎麼想的,建功立業,為王為帝這一件,肯定沒想過。
隻要他不是野心勃勃要做天下第一人,那就應該能說說話兒,是不是?”
謝澤緊擰着眉頭,不等他說話,李苒接着道:
“這十幾年,簡明銳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民生上,把自己花費了十幾二十年,打理的富足安甯的蜀地打成稀爛,他肯定比咱們心疼,是不是?
我覺得,該和他說說話兒,他肯定也願意跟咱們說說話兒。”
“朝廷為了這一戰準備了十幾年,簡丞相大約從入蜀那天起,就在準備今天這一戰了,你難道以為能說……以為這一戰有避免的餘地?”
謝澤沒說出那句說降簡明銳,這一句責備的味兒太重了。
“當年仁宗打開榮安城,下了那道旨意,有人想到嗎?誰能想到嗎?”
李苒反問道。
謝澤默。
“人總是要死的,每天都要死很多人,有生死病死,也有很多非死枉死,沒有人能夠讓天下沒有不該死的死,可碰到不該死的死,就在眼前,就要盡力去救一救,也許呢?是不是?”
李苒拉着謝澤的衣袖,輕聲慢語。
“讓我想想。”
謝澤将李苒的手握在手裡。
李苒嗯了一聲,不再多說。
第二天早上,李苒醒來時,謝澤已經起來了,正盤膝坐在旁邊小桌旁寫着什麼。
“你醒了。”
聽到動靜,謝澤回頭看了眼李苒,笑着提了提手裡的筆。
“你昨天說的有道理,不管成不成,見一見簡明銳和祁伊,至少沒什麼壞處,我在寫信。”
李苒忙坐起來,挪到小桌旁,挨着謝澤,看他寫信,看出了神。
謝澤的字和他的人一樣,漂亮而冷峻。
謝澤的信寫得很快,很快收拾好吃了飯,往帳蓬前面,召人議事。
李苒端坐在墊子上,凝神聽着前面的話語和動靜。
謝澤的信在傳看,抄錄,有了議定。
兩軍對陣之時,她要見簡明銳,不是私事,是公事。
謝澤帶兵和昨天一樣出了轅門,李苒站在帳蓬側門口,猶豫了片刻,沒往轅門上去,讓西青搬了兩張椅子過來,和周娥坐在帥蓬側門口,有一搭沒一搭說着閑話。
周娥瞄着明顯有心事的李苒,東扯西扯了幾句,看着李苒問道:
“長安侯的事兒,大帥跟你說了嗎?”
“嗯?什麼事兒?”
“看樣子沒說,頭一天攻城,長安侯沖在最前,中了四箭,還好,沒什麼大事。”
周娥頓了頓,看着往後靠回椅背的李苒。
“這一件是小事,還有件大的。侯爺沖在最前,可沒奉軍令,他是瞞着大帥,換了衣服,混在那隊輕騎中間,沖出去之後,大家才發現,大帥也才發現。”
李苒皺起了眉。
不奉軍令而行事,确實是大事。
“還有,他之前請過戰,請了不隻一回,大帥沒答應,還嚴禁他靠近前線,更不準私自出戰,他這是違反軍令。
那天攻城,咱們也看到了,侯爺該是有一場不算小的功勞,可這功勞。”
周娥一聲幹笑。
“侯爺已經被看管在他那頂帳蓬裡了,我沒進去,在門口看了幾眼就走了。
等他傷好了,再怎麼,一頓軍棍少不了。”
“他經常不服從軍令嗎?”李苒皺眉問了句。
“那怎麼可能,侯爺出了名的令行禁止,這是他頭一回違反軍令……呃!”
周娥的話猛的一頓,呆了片刻,才接着道:
“這得算第二回,頭一回。”
周娥看向李苒。
“這話能跟你說。
頭一回,是在進了榮安城第二個月。
那個時候,天下還亂着呢,皇上算是最大的一撥,可其它七七八八大大小小,還有十幾家這個王那個帥,也有兩三家稱了帝的。
皇上運道好,頭一個進了榮安城,得了仁宗那份旨意,一下子就特别名正言順天命所歸了。
當然,這是咱們這麼想,那十幾家可不這麼想,都往榮安城趕。
皇上費了好多心皿,布了個局,把那十幾家中的最大的兩家,誘到離榮安城十來裡的地方,準備一舉殲滅。
那時候,霍帥的大軍在興榮關一場惡戰,損失慘重,再怎麼号稱,其實手頭沒多少人了,就憑着興榮關一戰的惡名,在正面誘敵。
我跟着侯爺,帶着将近一半的人馬,埋伏在升陽坡,等着号令。
沖鋒前一刻多鐘吧,或是兩刻鐘,反正很快就沖鋒了,我一個親兵,留在營地看着樂平公主的,沖進來,說樂平公主不見了。
我這個人,你知道,什麼男男女女,不懂這個,立刻就跟侯爺說了,樂平不見了。
唉。”
周娥一聲長歎,一隻手拍着椅子扶手,拍了七八下,才接着道:
“那時候,我們沒進城,皇上說,大軍進城過于擾民,那就辜負了仁宗的一片仁心。
我們是後背靠着城牆安的營寨,那會兒,大戰将起,頭一天晚上,榮安城就城門緊閉,關的不能再緊了,樂平逃出營地,進城是不可能的,要逃,隻能往外逃,往外的話,榮安城外,到處都是戰場。
别說樂平那樣的,就是我,一個人,單槍匹馬,或者連個槍連個馬也沒有,也一樣沒什麼生路。
我當時挺難受的,那麼好看一位公主,死在亂軍中,說不定還要被馬踩得稀爛,挺慘。
侯爺聽到樂平從營地裡逃出去了,當時眼睛就紅了,就真是嗷一聲就往回沖,瘋子一樣,不對,野獸一樣。
他是主将,就我們那一支來說,他就是主帥,他這一沖,所有人都得跟着他往前沖啊。
我們都奔着營地沖回去了,那前面戰場怎麼辦?
那都不是勝敗的事兒,那是要覆沒,從上到下,全部!
我就急眼了,跟上去,一槍杆把侯爺砸暈了,老朱,現在是大總管,當年是侯爺的親兵隊長,利落得很,撈起侯爺,一皮袋冷酒澆臉上,把侯爺激醒。
就這麼大點兒功夫,沖鋒的号令就來了,老朱把侯爺的長刀塞給他,我在侯爺馬上猛抽了一鞭子,我和老朱一左一右跟在侯爺跟邊,往前沖殺。
那會兒,侯爺也不知道清醒過來沒有,象隻瘋了的野獸,紅了眼的殺,侯爺是原本就是員猛将,那一回,成了修羅惡煞。
那一戰大勝。
收戰回營之後,我跟老朱都沒打算把這事兒說出去,沒什麼意思對不對,可回到營地,侯爺就到皇上面前跪着去了。
那一回隻能算半回。這一回算一整回了。
說實話,突然聽說樂平活下來了,還生了個你,我壓根不相信。
那一戰打了兩夜三天,榮安城四周,死人壓着死人,鋪了兩三裡寬的一道,她一個小娘子,怎麼逃得出命?
要不是你長的,一看就是侯爺的閨女。”
周娥上身後仰,仔細看了看李苒,接着道:
“一看就是樂平的閨女,你還是更像樂平。
要不是你這長相,反正我是肯定不信你是樂平的閨女。
也不知道樂平是怎麼逃出命的。
唉。要不是樂平根本沒可能活着,這麼些年,侯爺也罷,皇上也好,也不會從來沒讓人去找過樂平,找過你。
這個世上吧,想不到的事兒真多。”
“長安侯這一次違反軍令,是因為城裡有簡明銳?”
李苒沉默良久,才低低問道。
“十有八九,你跟簡明銳胡說八道那些話,隻怕侯爺當真了。”周娥歎了口氣,又歎了口氣。
“就算他當真,皇上不會當真。他當真,也是自己想當真,這是他的心結。”
“嗯,也是。”
周娥往後靠在椅背上,出了一會兒神,再一聲長歎。
“也是,當年,那兩個月,侯爺像中邪一般,整個人像在着了火,燒的裡外通紅,後來,等到樂平公主逃走,那一仗打完,侯爺就成了燒幹的炭,一片灰白,滿身死氣。
這男男女女的事,搞不懂。”
周娥話音沒落,往栎城方向,突然傳來一聲尖銳刺耳的鳴镝聲,周娥驚的一下子竄了起來。
“出事了!出什麼事了?”
“我去看看。”十來步外站着的西青交待一句,急奔轅門而去。
“大約是往栎城送信。”
李苒沒站起來,隻直起上身,往栎城方向看了眼。
“你知道?”周娥退後幾步坐回去。
“嗯,昨天我和将軍說,我想見見簡明銳,和他說幾句話。”
周娥呆了片刻,擰過身,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李苒。
“你想幹什麼?勸降?”
“嗯。”李苒極其肯定的嗯了一聲。
周娥呆了片刻,哈了一聲,“你這簡直……不過也說不準,當年仁宗,誰又能想到呢,你又是個與衆不同的,萬一呢。”
“嗯,我就是這麼想的,萬一呢。”
李苒看着周娥,露出絲絲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