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東西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
等第二場考試前一日通過檢查進入貢院後,小柳終于明白何為不作不死了。要知道,秋闱三場考試每次開考前一日都要重新抽号,抽到哪裡算哪裡,且因着号舍數量衆多,至今還沒有出現過同一個考生重複進入同一個号舍考試的例子。
當然這次也不例外,小柳抽到了跟前次截然不同的号舍,相同的卻是隔壁都是糞号。
号舍都是坐北朝南成排建造的,每一排皆有五十餘間,東面的算作頭,西面的則做尾,而每一排号舍的最末尾一間則為糞号。
這糞号比普通号舍大一倍有餘,然而就算如此,那空間也仍是小得可以,偏外頭并無門闆,隻有一塊薄薄的粗麻布擋着,莫說有考生進去出來都會散味,就算沒人進到裡頭,這微風吹過,裡頭的味道就立馬随風飄蕩,直沖小柳的鼻尖。
小柳:……………………
一想到前次那欲生欲死的經曆,小柳進入号舍後,顧不得歸整東西就先頹廢的趴在了書案上,滿臉的悲憤欲絕。
背到這份上也是沒誰了!!
不開玩笑,緊挨着糞号的号舍簡直就是人間煉獄。這要是天氣寒冷也就罷了,就算有味兒好歹也能捱一捱。可這會兒正是秋老虎當道啊!完全不給他活路啊!!
悲傷不已的小柳足足半刻鐘後才勉強緩過勁兒來,趕緊掏出從孟秀才那頭坑來的清涼膏、清涼油等等,先不管不顧的在周遭噴一遍,再直接往人中處抹了好多,這才長出一口氣,深覺自己總算活過來了。
第一場考試時,他是真的險些就死在了考場裡。旁的考生埋怨那場突如其來的雷雨攪亂了心神,他卻覺得那場雷雨救了自己的性命。如瀑布一般的傾盆大雨愣是壓住了糞号的味道,若非如此,這會兒家裡頭怕是已經在給他準備後事了……
可萬萬沒有想到還有第二回啊!!!!!!
哭唧唧的捧着孟秀才給的東西,小柳發誓這回出去以後絕對牙關緊咬,再也不敢胡亂開口說話了。
虧得已經有了一次經驗,加上孟秀才給的東西确是極佳的,小柳雖說自我感覺發揮不好,可好歹還是熬過去了。等第二場考試結束後,他第一時間竄出了号舍,一口氣奔出了老遠後才大口大口的呼吸起了新鮮空氣。
他!還!活!着!
“柳兄……”孟秀才站在離小柳幾步開外的地方,一臉遲疑的望着他,似是想問什麼又不大好意思。
孟秀才是不曾直截了當的開口,可緊随其後的大柳就沒那麼客氣了:“聞聞你身上那味兒!這回總不能又挨着糞号吧?”
也是湊巧,這第二場考試時,孟秀才和大柳的号舍就緊挨在一起,位置算不上好也談不上差,中不溜丢的,跟絕大多數考生都差不多。這不,等考試結束了,他倆前後腳出了号舍,一齊往前走來打算排隊接受檢查。
檢查還未開始,就先瞧見了一臉慘白毫無皿色的小柳,倆人皆是微微一怔,旋即先後開了口。
小柳兩眼無神的循聲看過來,“哇”的一聲哭出來。
誠然,孟秀才給的東西很管用,可再管用也沒辦法完全隔絕那股子味道。旁的也就罷了,忍忍就過去了,那吃飯怎麼辦?柳家算是殷實人家了,準備的吃食雖不能跟孟家相比,卻也比絕大多數的考生要好。然而,那并沒有什麼用,便是龍肝鳳膽他也沒辦法吃下肚。
第一場考試時,被糞号那味道熏得頭昏眼花犯惡心,要不是那場及時雨他就沒命了。到了第二場,情況有所緩解,可他依舊沒吃一口東西,涼茶倒是灌了不少,其中就包括孟秀才特地叮囑周芸芸多熬的一壺消暑檸檬茶,可那也不頂餓啊!
總之,小柳是遭了大罪了。
待得知了前因後果之後,饒是素日裡坑堂弟坑習慣了的大柳都有些不忍心了。
其實,小柳原本是不打算參加這回秋闱的,畢竟他的學問并不算很好,考上秀才已是勉強,壓根就沒想過能通過秋闱。隻是家裡人覺得統共也花不了幾個盤纏錢,就算考不中也可以來見見世面,所以小柳就被趕鴨子上架跑到府城來見世面了。
這真的是見世面,而不是花錢找罪受?!
正當大柳絞盡腦汁想出言安慰時,柳家三爺,也就是小柳他親爹從旁邊走了過來,先是“喲”了一聲,再一問情況,登時感概道:“反正瞧你這熊樣就知道沒可能考中了,要不今個兒出去以後你就擱客棧裡歇着?等我們幾個都考完了,再一并家去好了。”
柳家很幸運的位于洪災範圍之外,完全沒有遭受任何損失。因此這一回他們家所有有資格考試的子嗣都來了,年歲最大的已是七旬有餘,年歲最小的就是小柳了,一群十來人早不早的就定好了客棧,考試間隙那幾日就歇在客棧裡,開考時再進入貢院。
原本小柳他爹這個建議倒也不錯,畢竟看他那樣子就知道這兩場都沒考好。要是單一場考砸了興許還有挽救的可能性,可要是兩場呢?
趁早歇着吧!
“不!這都隻差最後一場了,憑啥不讓我考完?我就不信這個邪了,還能叫我場場都緊挨着糞号不成?”
小柳也是個倔脾氣,或者應該說家族裡每一代年歲最小的都容易養成倔脾氣,反正他氣性上來了,說什麼也不同意他爹的建議,梗着脖子跟他爹較勁兒。
見狀,一旁看夠了戲的大柳隻能出聲當這個和事佬,和稀泥道:“小弟,三叔也是擔心你的身子骨。三叔,既然小弟想考那就讓他考吧,左右也就隻剩下最後一場了,咬咬牙就過去了。他年歲輕,大不了等落榜以後在家裡好生養養,不會有事兒的。”
“就是!……柳崇言你說誰落榜呢?我跟你拼了!!”
孟秀才站在旁邊看了一整出的鬧劇,因着深知柳家兄弟都是有分寸的人,也沒開口勸阻。倒是柳家其他人出來後,饒有興趣的立在一旁邊看戲邊調侃,要不是身處貢院,隻怕他們都要忍不住高聲鼓掌叫好了。
小柳:………………蛇鼠一窩啊!!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可憐的小柳并不知道,其實孟秀才也不是什麼純良的人,他當場是沒說什麼,可等過了檢查出了貢院的門後,就将這事兒當成鬧劇告訴了周芸芸。
周芸芸當然是認得小柳的,不說柳家兄弟倆這半年裡沒少往孟家跑,單是小八也時常高聲叫嚷着“雞精”、“雞精”,可算是幫小柳刷足了存在感。尤其前個兒孟秀才還叮囑周芸芸多熬了點兒藥湯、涼茶,說是答應了要給小柳的。這不,周芸芸剛想問下售後感言,就得到了如此可歌可泣的悲慘劇情。
簡直慘絕人寰……
不由的,周芸芸多了句嘴:“那要是下回他又被分在糞号旁邊了,咋辦?”
孟秀才沉默了,半晌才勉強開口道:“若真是如此,那就隻能等三年後了。”
――是這個問題嗎?
――連着三場考試都緊挨着糞号,小柳還能有活下去的勇氣嗎?
――萬一他想不開一頭撞死在糞号門口咋辦?
咋辦!!!
事實證明,好的不靈壞的靈……這句話還是挺靈的。
第三場考試,孟秀才依舊帶着周芸芸精心準備好的吃食并他的書奁,熟門熟路的接受三道檢查後,抽取号牌後進入了号舍。
這一回,孟秀才的号舍在前頭第一間,屬于擡眼就能看到考官的那種。擱在心理素質比較差的人身上,隻怕還沒開考就已經緊張到不行了。可一來孟秀才本身就是個心大之人,二來則是有了小柳的慘劇在前,咋樣都覺得自己是個幸運兒。因此他隻按部就班的坐定開吃,旁的事情半點兒都不理會。
吃飽喝足,在歇下之前,孟秀才舉手示意要上糞号。盡管尚未開考,考生離開号舍也必須由差人領着才行。
到這會兒還不算啥,直到孟秀才跟随差人一路走過衆多号舍,徑直來到位于号舍盡頭的糞号時……
小柳脊背筆挺的坐在緊挨着糞号的号舍裡,兩眼發直面無表情,好似一具沒了魂魄的空殼。
孟秀才:……柳兄你跟糞号真是姻緣天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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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場考試結束後,諸多考生紛紛離開了貢院,有些索性直接離開了府城。
秋闱不比童生試,不是短時間内能出成績的,依着往年的例子,放榜之日至少在十日以後,興許半月也有可能。
也無需擔憂不曾及時獲知消息,事實上府城貢院門口雖是最早放榜的,可之後就會由專門的差人去各縣縣學外頭張貼皇榜,甚至還有人循着考生留下的地址特地前往通知的,一來是為了避免出現烏龍事件,二則是為了讨點兒賞錢,畢竟底層的小吏撈油水的機會不多。
孟家這頭,先前倆口子就商量好了,等一考完就立刻回縣城,畢竟能不能考中都已成為既定現實,沒必要再在府城多做停留。
很快,在周家阿奶的帶領下,小倆口帶着半車書籍以及不多的幾個行囊回到了久違的縣城裡。
縣城的小院依舊如故,哪怕有近兩月時間未歸,卻也不曾落下太多的灰塵。周芸芸一看便知定時有人在她不在家時,經常過來打掃,不等她詢問就見胖喵倆口子飛快的從後院竄了出來,胖喵在前,胖喵媳婦兒在後,倆喵争搶着撲向周芸芸。
“好了好了,胖喵,我說你也讓讓你媳婦兒!”周芸芸一面笑着躲閃,一面卻覺得有些異常。定睛一瞧,卻發覺胖喵媳婦兒胖出了一大圈,再細細瞧去,登時驚道,“胖喵,你媳婦兒這是懷上崽子了?”
兩月之前,她離開時胖喵媳婦兒還是老樣子,可這會兒一看,人家非但懷了,還已經完全顯懷了,一眼就能看出肚子滾圓。
緊随其後的周家阿奶聽到了周芸芸這話,立馬接口道:“可不是懷了嗎?我跟你說,正好我家謹元也考好了,你趕緊也懷一個,趁着年歲輕多下倆崽子,别等年紀大了再生,虧身子呢!”
周芸芸默默的收回了伸向胖喵媳婦兒肚子的手,心下默念,下崽子的是胖喵媳婦兒好嗎?她就算懷孕了,那也是生孩子。
是生孩子!
不是下崽子!!
盡管心下腹诽不已,不過周芸芸還是擡頭笑看向周家阿奶,鄭重其事的點頭道:“嗯嗯,阿奶您說的對!”
興許是離家好幾日了,周家阿奶也挺惦記家裡頭的,在叮囑周芸芸好生休息後,她便轉身離了孟家,往自家走去。
等阿奶的背影一消失在巷子口拐角處,周芸芸立馬把院門關上,轉身一手摟住胖喵一手摟住胖喵媳婦兒,歡快的道:“你倆這些日子有沒有好吃好喝?等我把家裡收拾好了,就下廚給你倆做好吃的!對了,那兩隻傻鳥呢?”
胖喵倆口子素日裡是不出院門的,最多也就是在前後院上蹿下跳,再便是到了晚間會乖乖的進到周芸芸為它們布置好的廂房窩裡睡覺,除了那次鬧賊外,再不曾鬧騰過。
可那倆傻鳥就不同了,基本上除了天黑外,旁的時候那倆就不可能有半刻鐘的消停,要麼街頭巷尾的亂撲騰,要麼就立在牆頭逮誰噴誰。可惜,周芸芸都回來多半會兒了,卻沒瞧見那倆傻鳥,甚至連個響動都沒有,難不成是被人逮去炖湯喝了?
正狐疑着,孟秀才喊她過去一道兒歸整東西了,周芸芸便撂下旁的事兒,先一道兒将東西大緻歸整一番,至于細細歸整卻是要慢慢來了。橫豎往後都沒啥要緊事兒,倒可以慢慢來。
等将衣物細軟粗略的歸整後,周芸芸去書房瞧了一眼正忙着将書籍從樟木箱子一本本拿出來重新放回書架的孟秀才,問了一句他晚間想吃口啥,在得到怎麼簡單怎麼來的回答後,就徑直去了竈間。
一到竈間,周芸芸登時茫然了。
連着兩個月不曾回家了,雖說周家阿奶鐵定會吩咐家裡人幫着灑掃,可顯然竈間這頭不在此列。準确的說,竈間還是挺幹淨的,就是未免有些太幹淨了。
小倆口離家時是六月底,如今卻已是八月底了,眼瞅着就快邁入九月了,就等于是一年中最熱的兩個月他們都不在家。莫說竈間原先那些吃食了,連帶油鹽醬醋都徹底沒了蹤影,包括原本放在牆腳的半壇子醬菜。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望着幹淨到不行的竈間,周芸芸徹底傻眼了。
正茫然着,忽聽外頭院門被人敲響了,同時響起的還有周大囡那熟悉的叫門聲。周芸芸趕緊給她開門去,打開院門後,周大囡還在念叨着:“……這青天白日的,你關門咋就那麼勤快呢?就你們那能耐的樣兒,莫說白日裡,黑燈瞎火的也沒哪個不長眼的小毛賊敢上門呢!不怕摔斷腿也怕被撓花臉啊!”
“嗯嗯,大姐你說的對。”周芸芸一面把人放進來,一面順手關上了院門。
周大囡好懸沒被噎死,略緩了緩才将手裡的大竹籃子往周芸芸手裡一塞,又把背上的大竹簍子放下來,口中道:“這是阿奶叫我送來的,都是今個兒一大清早去菜市買的,就是不能跟府城那頭的比。還有油鹽醬醋,你原先擱在竈間的那些都被阿奶摟了去,說是擱兩月鐵定要壞,不如叫她用了爽快。先說好啊,都是阿奶幹的,我可沒拿。”
“是是,我還能不信大姐你嗎?”周芸芸接過大竹籃子,還真别說,死沉死沉的,趕緊用兩手提着進了竈間,順口問道,“大姐你知道我家那倆傻鳥去哪兒了嗎?别是真被人逮着炖了吧?”
别看周芸芸素日裡對倆傻鳥嫌棄得很,這要是真叫人逮住炖湯了,還真别說,挺……解氣的。
咳咳,挺心疼的。
卻聽周大囡抱起大背簍子,邊走邊道:“她倒是想呢,可惜沒逮住。哦,我說的是周王氏那傻貨。”
周王氏……周芸芸在腦子裡過了一遍,才後知後覺的想起那就是她的大伯娘,周大囡的親娘。
提起那傻貨,周芸芸登時沒了興趣,橫豎小八那般精明,就算一人一鳥真的鬧将開來,吃虧的也不可能是自家那傻鳥,她立馬就丢開不管了。
可周芸芸是沒了興趣,周大囡卻是饒有興趣的告訴她一個事兒。
其實就是先前周家阿奶提過一嘴的大伯娘母子倆進縣衙門牢房一事,隻不過那會兒周家阿奶滿腦子都是孟秀才參加秋闱一事,實在是對那倆蠢貨提不起興趣來,莫說刨根究底了,連多一句話都不想說。因此,周芸芸也隻知曉了個大概,全然不知這裡頭的劇情是如何的精彩紛呈。
真的很精彩,起碼周大囡深覺比鄉下的堂會都好看。
在周大囡的傾情解說下,周芸芸才了解到在她不在時,縣城這頭發生了多大的事兒。
呃,其實也沒啥大不了的,頂多也就是周家大伯娘覺得三山子必中秀才,問清楚了日子後就将他去了位于縣學的考場外頭。
先前也說了,這童生試分三個階段,縣試、府試和院試。在正常情況下,府試和院試都是在府城裡進行的。可凡事皆有例外,每逢三年一屆的秋闱開始時,府城的貢院要用于考舉人,哪怕尚未開始,那也會早早的準備起來。因此,每到這個時候,無論是府試還是院試,都會下放到下面的縣城開考。
這本也沒啥,大家都可以諒解的,畢竟就算都是科舉,那也有輕重緩急的。周家大伯娘當然也諒解了,她非但提前問清楚了開考的時間和地點,還特地托人問到了某些内.幕。
譬如說,今年趕場的學子異常少。
能不少嗎?一場洪災席卷了小半個縣城,底下無數鎮子村莊都遭了難,單他們這個縣裡,不幸殉難的人就有兩三千人。哪怕學子本身幸運的逃過了這一劫,那他的父母長輩呢?要知道,一旦遇到天災*,最容易出事的就是老弱婦孺。尤其是年事已高的老人,便是沒死在洪水裡,也極有可能因此受驚病倒。到時候,老人家兩腿一蹬直接上了天,底下應考的兒孫們能怎樣?守孝呗!
想當年,孟秀才就是因為父母雙亡後要守孝三年,這才連着錯過了兩屆秋闱。
除了自身出事和要為長輩守孝的,還有一種情況就是生病或者受傷。總之,因着各種原因而不能參考的學子,幾乎占了總數的七八成。當然,主要還是因為童生試年年都有,隻要不是守孝三年的,明年一樣能應考,便有那些個心緒混亂的人索性也跟着放棄了。
如此一來,等于今年是破天荒的應考人數最少的一年,同時也是中秀才概率最高的一回。
這如何能不叫周家大伯娘欣喜若狂呢?哪怕她深信三山子定能高中,那也仍希望競争的人能盡可能少一些,萬一要是幸運的中了廪生,每年還能領導銀米,多賺呢!!
“三山子沒資格考秀才……”才聽到一半,周芸芸就已經猜到了後續情況,結局一定很慘,不過應該沒有小柳慘。
“對呀!我也是後來才知道原來考秀才還有那麼多門道的。”周大囡一面幫着生火,一面擡頭跟周芸芸說話,“其實要我說,咋樣不都一樣嗎?橫豎三山子就是個蠢貨,考啥都考不上,何苦那麼上蹿下跳的呢?偏周王氏那傻貨不消停,一聽考場外的差人要文書就傻了!”
文書也就是考生的履曆以及具結書。
履曆上要填寫考生的姓、名、出生年月,以及家中三代長輩、家中住址,甚至還要寫清楚考生的樣貌,有無疤痕胎記等等,填寫完畢還不算完,必須由當地的裡長出面作保,證實履曆上的内容俱是真實有效方可。對了,若是長輩之中曾有犯人,或者賣身賤籍者,則沒有資格參考。
具結書則更麻煩,裡頭有好幾份内容。若單是繁瑣也就罷了,偏還需要廪生作保,擔保其不曾發生冒名頂替代考或者作弊等等。通常若非本身就是師徒,或者原就交好,廪生是不願意作保的。當然還有另一個方法,那就是出高價請人作保,便是如此,想要尋到願意的也極為艱難。
因此,當差人伸手管周家大伯娘要文書時,母子倆皆徹底傻了眼。
沒有啊!
啥都沒有!!
他們不知道還有這些事兒啊!!!
一說起這些個事兒,周大囡就忍不住大笑起來,唯一叫她懊惱的是不曾親眼瞧見這一幕。
“那會兒,我得了二叔叫人遞回來的信兒,說是尋到了我男人和婆母的屍首,叫我趕回村子去給他們收屍呢。等我把那頭的事兒料理好了,哪還趕得上看大戲呢?唉,太可惜了。”
聽她這麼說,周芸芸隻斜眼瞧了過去,開口問道:“就算沒有文書好了,那也不能叫人抓進大牢吧?我咋聽阿奶說,是她托人把那倆從縣衙門大牢裡撈出來的呢?”
“沒文書當然沒啥,可要是大吵大鬧着非要闖到考場裡呢?人家不叫進,周王氏那傻貨跟瘋了似的撓人掐人咬人呢?把人家好端端的差人撓了個大花臉,還踹人家子孫根呢?”
周大囡每說一句,周芸芸就把眼睛瞪圓一分,等她說到最後一句時,周芸芸險些沒把眼珠子瞪出眼眶了。
“别瞪了,橫豎就這麼一回事兒!周王氏就是個傻貨,偏她還自以為自個兒有多能耐,這下好了吧,被人送到了牢房裡,吃了好幾日的牢飯呢!該!!”
這要是不知内情的人,絕對想不到周大囡嘴裡說的是她親娘的事兒,就她那口吻,簡直就跟在說殺父仇人一般。
不過單就事論事的話,周家大伯娘确實挺活該的。
“不對!”周芸芸忽的一怔,忙急急的問道,“我記得科舉有一條是說,家有犯人者不得參考。那要是考生本人進過大牢呢?豈不是更嚴重?”
周大囡顯然完全沒往這方面想過,因此在聽了周芸芸這話後,很是有一會兒回不過神來。好半晌,她才猛的一拍巴掌,大笑道:“報應啊!這就是報應啊!!我明個兒一早就去找她,非要跟她好好說說這事兒不可!哈哈哈哈哈哈……”
想也知曉長輩有罪跟自己有罪哪個更嚴重了,更别說周家大伯娘這回簡直就是揚名縣城,還兼得罪了縣學的考官并衙門的差人。
這越是小地方,人跟人之間越是沾親帶故的,縣城雖說不算小吧,無奈這事兒太轟動了,起碼在某些範圍内可謂是人盡皆知。可以說,除非三山子直接換戶籍,不然他這輩子是别想入仕了。
當然,他原本也考不中就是了。
撇開那對母子倆不提,周芸芸又問起了老周家其他人的事兒。
别看周家阿奶素日裡提起家裡那幫子子孫孫都是一副嫌棄到極點的模樣,可事實上老周家的人還真就比旁人家聰明了不止一星半點兒。除了那倆傻貨外,就連周家大伯如今的日子也過得不賴,更别提周家其他人了。
二房那頭已經回村有段時日了,家裡的房舍都重新修繕了一番,連三囡的牲口棚也都整修一新。也虧得周家當初蓋房子時,地基打得穩,且用的都是好料,哪怕遭受了洪水侵蝕,損失也不算嚴重。比村子裡那些直接連房舍都沖得一幹二淨的,那是好了不止一籌。
除了自家的房舍,周家自個兒族裡的,二房那頭都想方設法拉拔了一把,倒沒直接施舍,而是或借錢或借糧,再不然就是雇傭族人打短工等等,總之能幫的都會幫。
不單周家族裡,張氏一族也是如此。至于他姓的村民,則由周家、張家兩族商議着來幫。到底是一個村的,多年下來,或多或少的結了姻親,便是沒皿緣關系,也不可能眼睜睜的看着好不容易躲過洪災的村民就這麼絕了生路。
如此這般,兩個月下來,楊樹村基本上恢複了正常,隻除了死去的那些村民。
像丁家那般的情況,在村裡真心不罕見。至于幹脆絕了戶的,更是有好幾家。老丁家母子倆好歹還有周大囡幫着收屍,且隻要她一日不改嫁,這逢年過節的供奉也絕少不了,當然以後就說不好了,哪怕丁家還有親眷在,可很明顯這種沒好處的事兒,人家才懶得理會。
一場洪災過後,哪怕有周家阿奶的提前支會,楊樹村還是少了三四十号人。興許比起其他村落,楊樹村要幸運的太多太多,可人沒了終究是事實,尤其那些人原就在村裡低頭不見擡頭見的。
再有便是……
周芸芸一面心不在焉的炒着菜,一面抿着嘴想着心事,直到周大囡叫嚷着菜糊了,她才堪堪回過神來,忙拿盤子盛飯菜。
“你咋了?那娘倆出了事兒,連我都不在意了,你幹啥往心裡去?還是沒了的人裡頭有跟你相熟的?”周大囡趕緊把竈膛裡的火撥小點兒了,想了想又道,“我咋不記得裡頭有你相熟的?跟咱們家熟的,哪個不知道阿奶能耐的?想來想去也就我家那倆傻的了。”
其實說白了,真正打心底裡相信會有洪災的就沒幾個,事實上幾乎所有人都是覺得周家阿奶這人太精明了,啥都吃就不吃虧,跟着她走一準沒錯!
至于緣由,重要嗎?
老丁家母子倆也是賭氣,卻不曾想這麼一賭氣竟是丢掉了自個兒的小命。真不知九泉之下,丁寡婦會不會氣得嘔皿,畢竟為了不叫丁家絕了香火,她算是吃了一輩子的苦頭,還賠上了親生女兒的幸福,結果功虧一篑,丁家連些許香火都沒留下。唯一活下來的周大囡,更是滿心滿眼的期盼着出了孝期能改嫁到一個好人家去,才不管丁家如何。
除了老丁家之外,沒了的人多半是跟老周家從沒什麼來往,或者幹脆就是結了仇怨,對周家阿奶不削一顧的,再有就是二奶奶家那個純粹倒黴到了極點的病秧子了。
這廂周大囡還在狐疑着,那廂周芸芸卻是已經盛好了菜,拿着鏟子一臉遲疑的看了過來,好半晌才支吾着道:“大姐,我問你個事兒,不過你得答應我别告訴阿奶,我怕她不高興。”
“她還能對你不高興?”周大囡瞪眼,再瞪眼,“行了,你問吧,隻要是我知道的,一準兒都告訴你!你也别擔心我跟阿奶說道,沒那個必要我壓根就不往她跟前找罵。”
“嗯,我就是想問問……李氏咋樣了?”
就跟周大囡提到周王氏時,周芸芸要在腦子裡轉好幾個彎兒才反應過來那是誰一樣,周大囡乍一聽到“李氏”這個名字完全不知道是誰。好一會兒,周大囡才一拍腦門,滿臉驚疑不定的道:“你說的該不會你那個親……比我娘還傻的那貨吧?”
周芸芸一頭黑線。
這叫她如何回答?無論是與不是,那都不是好話!!
好在周大囡原也沒指望周芸芸回答,她隻面色古怪的想了一會兒,才吭吭哧哧的道:“李氏……反正她還活着!”
那就成了!
對于李氏,周芸芸并沒有太多的感情,可到底也是自個兒的親娘不是?她就算沒指望李氏把日子過得紅火,也不至于盼着人家去死。在得知李氏還活着時,周芸芸就大松了一口氣,至于旁的事兒她卻是沒興趣知曉了。
愛咋咋地。
當下,周芸芸隻歡快的開始炒菜做飯,周大囡帶來的食材不少,弄個三菜一湯絕沒問題。心情大好的周芸芸再度忙活起來,還一疊聲的催促周大囡加緊生火。
周大囡一臉的糾結。
這要是擱在幾年前,她一準将事情真相盡數相告,才不管周芸芸心情如何,不樂意了更好,氣死了也活該!可誰叫她已經跟娘家這頭的人和解了呢?尤其是周芸芸和三囡,當初沒人願意伸手拉拔一把,隻除了這倆妹子……
糾結着幫忙生了火做好飯菜,周大囡連一刻都不願再待,隻火急火燎的沖出了孟家,連先前帶來的竹籃子和竹簍子都忘了拿了。周芸芸隻道是她來時周家阿奶吩咐過了,倒也沒往心裡去,隻将兩樣東西疊在一起放在竈間牆角邊上,橫豎周大囡挨罵以後一定會回來拿的。
對了,她還沒問周大囡為啥不待在楊樹村給老丁家母子倆守孝,偏又跑到縣城裡來了。
懊惱的拍了拍腦門,周芸芸總覺得最近自己的腦子有點兒不夠用了,做事老是丢三落四的,也不知道是咋的了。
“謹元,吃飯了!”抛開雜七雜八的事情不提,周芸芸到底還是先喚了孟秀才吃飯,這些日子孟秀才累得不輕,自己也仿佛提着一顆心,興許好好歇上幾日就沒事兒了。
……
……
周芸芸并不知曉,周大囡這頭出了孟家的門,那頭就拽過大金劈頭蓋臉的問道:“芸芸問我李氏的事兒,這咋說?你說,這要咋說?!”
“啥咋說啊?”大金起初被弄得一頭霧水,回過神來之後,登時黑了臉,“說個屁!那毒婦,頂好叫老天爺趕緊收了去!回頭我阿姐要是再問,你就說啥都不知道,等我找個機會跟她說一聲好了。”
“行行,她要是再問,我就說我是個傻子!我親娘腦子裡就跟糊了屎一樣,我這個當親閨女的能有多聰明?我傻,我這人特傻!!”周大囡氣哼哼的撂了話轉身走人,她還沒吃晚飯呢,天知道那群小兔崽子有多能吃,也不知道給她留了點兒鍋底沒有。
被周大囡怼了一臉,大金倒也沒生氣,主要是顧不上。他這會兒滿腦子都是李氏那毒婦,反而年幼時的那點兒親情早已徹底的煙消雲散了。
也許在外人看來,周家大伯娘哪哪兒都不好,可大金卻覺得,人家好歹疼愛親生骨肉。就算偏心好了,起碼也比沒心肝來得強!
李氏的确還活着,哪怕她後來嫁的那戶人家并不願意聽周家阿奶的話離開楊樹村,她也依舊幸運的逃過了一劫。隻不過,這是建立在别人替她死的前提下。
聽運氣好活下來的村民說,洪災來時,李氏她男人幸運的爬到了家後頭的一株老梨樹上,正好見她在水裡沉沉浮浮,忙折了根枝桠遞過去,拼命将她拉到了樹上。倒不是她男人有多心疼她,而是那個時候李氏已經懷了身子,五個月大,已經顯懷了。這事兒村裡人都知曉,就是沒特地往周家那頭遞信,畢竟已經沒了關系,特地跑到人跟前說這個,那就是故意結仇了。
在洪災之前,李氏後嫁的那男人已有了五個成年兒子,孫子輩的更是不計其數。可便是如此,對于李氏肚子裡這個老來子還是愛惜的不得了。
他們家的家境并不差,跟周家是沒法比的,可好歹也算是殷實人家,那段時日,李氏過得簡直跟神仙似的,都沒空打聽周家的消息,更沒精力來縣城尋周芸芸的麻煩,隻滿心盤算着等生出兒子後,定要叫她男人把其他兒孫都趕出去,家産就應該給她和她的兒子!
然而,這突如其來的洪災徹底打亂她的全盤計劃,平心而論,在被拉上老梨樹的那一刻,李氏還是很感激的,可惜那份感激沒過多久就散了。
老梨樹能承受多大的力?這要是素日裡,幾個成年人上去都沒問題,可這不是發了大水嗎?
洪水滔天,隻小半日工夫,老梨樹就有些撐不住了。在又一次洪水沖擊之時,老梨樹直接倒了,倆人死死的摳住樹幹,在洪水裡上下漂浮着。
幸運的是,他們漂的方向是大青山那邊,隻要能上山,那就還有活命的希望。
不幸的是,眼瞅着就要到山腳下了,老梨樹的樹幹已經無法負擔兩個成年人。生路就在眼前,可他們根本就不可能同時獲救,至于成功逃到山上的村民們,也沒一個敢下來救人的,隻能眼睜睜的看着他們在洪水裡浮浮沉沉,掙紮求生。
關鍵時刻,李氏徒然發難,一腳将毫無防備的男人狠狠踹開,搶走了那一線生機。
前頭發生的事情被他們家老鄰居瞧見了,後頭那一幕則幹脆就發生在了逃上山的衆村民眼前。
毒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