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上門女婿也不是你想當就能當的,起碼老周家絕不會同意這種天方夜譚的事兒。當然,丁寡婦也就是嘴皮子上說說而已,真要是她的寶貝兒子成了老周家的上門女婿,她絕對能一頭撞死在老周家門口!
說到底,丁家母子裡啊最終還是沒去老周家尋人,一是拉不下這個臉面,二則是多少對周家人的說法存了點兒狐疑。
這往年也不是沒有接連下雨的事兒,怎麼就能憑借多下了幾場雨就知曉要鬧洪災的?開了天眼也不至于如此!況且,他們大青山一帶離長河還遠着呢,光靠走路的話,起碼也要半天一天的才能夠到河邊上。
鐵定沒事兒!!
抱着這樣的想法,丁寡婦索性也不鬧了,隻去了兒媳婦兒房中,将她沒帶走的東西盡數搬到了自個兒房裡,連兩件已經破了洞的舊衣裳都沒放過。心下還竊喜,甭管怎麼說,兒媳婦兒回了娘家,自家也能節省一些口糧,他們老周家是不在乎那一碗半碗的飯食,可丁家卻一貫都是過得緊巴巴的,能省則省。再一個,丁寡婦也挺想看周家阿奶的笑話,同樣都是寡婦,憑啥她把日子過得那麼慘,周家阿奶卻這般舒坦呢?
這個時候,丁寡婦半點兒也沒有思考過,萬一洪災的事情成了真,又該如何是好呢?
很多事情都是這樣,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小命隻有一條,丢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所幸,有腦子的人終究要比蠢貨來得多,托周家四處報信的福,起碼楊樹村這頭,有一多半的人是選擇相信的,其中又以周家族人為最,幾乎所有人都選擇暫時離家。其次便是張家,有張裡長起了頭,多半人還是願意跟随的。至于除卻周、張兩族以外的人家,卻又是以看笑話的為多,幸而本身楊樹村的外來戶就不算多,這麼一估量,也就不到二成的人選擇了觀望。
不過,就算是那些願意相信周家的人,多半也是本着小心駛得萬年船的想法,其實未必完全信任,隻是在權衡之下,略帶了點兒細軟,暫時離開村子而已。
相較于其他人家,周家那叫一個果斷決絕。
足夠全家人吃上兩三年的糧食盡數被運到了縣城裡,衣裳被褥能拿的都拿走,至于類似于瓦罐、壇子或者一些實在不好搬運的大件家舍全部丢到了地窖裡,想着大不了等以後回來再仔細刷刷,左右也不妨事兒。就連二房那為數衆多的雞鴨鵝等家禽、牲口并禽蛋一并都處理掉了。
為此,三囡哭得兩眼通紅腫脹,她辛辛苦苦了四五年,好不容易才攢下了那麼多家當,結果一朝徹底毀了,哪怕她爹娘安慰她,所謂的處理是指賣了錢,也仍舊不能讓她心裡好受,甚至一度哭着喊着死活不叫賣。
這檔口,自然是需要周家阿奶出手了。
“你要是不賣,回頭雞飛蛋打,啥都甭想剩下!!”
三囡這人就不能賴軟的,一吓唬,瞬間就安生了。可是,回頭仔細一盤算……
錢沒了,都置辦了地。
鵝沒了,蛋沒了,都賣了錢。
“我的蚯蚓坑啊!!!!!!!!!你們讓我挖走!!!!!我舍不得啊!!!”三囡哭唧唧的摟着她的大花,這是她堅持不叫賣的,連周家阿奶說了她仍是不賣,鬧的狠了索性叫賣了她得了!
無奈之下,周家人隻得先撇開大花,将其他的家禽牲畜先處理掉了。其實說是處理,非但沒有虧欠,還小賺了一筆,畢竟那些家禽牲畜都是好的,連禽蛋也是如此,并不存在跌價的問題。哪怕鎮上收不了那麼多,不是還有縣城酒樓嗎?雖說周家這頭沒有跟酒樓正式做過買賣,可有三奶奶從中牽線搭橋,不過才區區一日,就将數以百計的活禽皆賣了個精光。
三囡傷心啊,哪怕她娘把賺來的錢都給了她,她一樣照哭不誤,惹毛了她娘索性舉着胳膊要揍她,這才叫她略安生了點兒。
當然,沒忘了把錢收好。
這些年來,三囡還真的存了不少錢财,隻不過先前攢的那些錢财都跟周家阿奶換了地。事實上,自打分家以後,周家阿奶名下的地其實多半都是被三囡買下了,三房的地則是一多半賣給了三河,兩邊剩下的那些零碎卻是被大河、二河收了去的。這也是為何周家大伯娘可以輕易的搶走二房分得的銀票,完全是因為二房對她沒防備,外加他們當時手頭上确實有一大筆現成的銀票。
不過,這些已經不重要了,因為自打買下了全家的地後,二房上下就成了徹徹底底的窮光蛋。好在這回将家禽牲畜都給賣了,多少也攢下了一筆錢,起碼不至于到了縣城連買柴禾、買油鹽醬醋的錢都沒有。
前頭說了,盡管三囡很是傷心,可她還是沒忘記将錢收好。
她娘還是很了解她的,沒給她銀票,給的是金銀錠子,雖說三囡名下的家禽牲畜不老少,可實際上換成金銀之後也沒多少份量。統共也就十兩的金子,并一些為數不多的散碎銀子。
三囡小心翼翼的将現錢都放到了荷包裡,再挂到自己的脖子上。份量确實是有的,可她不在乎,反正比起輕飄飄的銀票,她更喜歡沉甸甸的金銀錠子,哪怕因此受累也無所謂。
把金銀收妥了之後,三囡的心情略好了點兒,伸手将大花抱在懷裡,還沒忘了安慰大花:“大花不傷心,回頭咱再去買很多很多的大白鵝,再叫你當大将軍!”
大花它懂個屁,隻是瞪着眼睛掃着時不時貼牆而過的周大囡,一副不懷好意的模樣。也虧得三囡死死的抱着它,叫它沒法子來個千裡追殺,至于眼神攻擊,周大囡還是吃得住的。
這老周家又是搬運糧食,又是賣掉家禽牲畜的,難免耽擱了兩日。等他們真正出發的時候,其實是在周大囡回到娘家兩天之後的事情了。
在這期間,村子裡已經走了不少人家,當然他們都是輕裝簡便的出發的,小命是要的,可也沒這麼笃定會來洪災,折中一下就是光人走,東西基本沒帶,最多也就是收拾了點兒細軟帶上。這要是不出事兒也就罷了,一旦出了事兒,那些人的小命是能保住,可事後絕對能後悔死。
且不提那些個蠢貨,畢竟外人再蠢都跟老周家沒有半點兒關系,左右他們該說的都已經說了,若是還有人鐵了心的想要尋死,那他們也沒法子。
關鍵是,老周家本身也有蠢貨。
“你說啥?你不想走?!”
就在臨出門前,周家大伯娘忽的開口說了自己的想法,看得出來她多少還是有點兒猶豫的,不然也不會在最後一刻才下定決心。問題在于,就因為是最後一刻下的決心,她想留下的意願之堅定,是任何人也無法勸服的。
周家大伯簡直恨不得一巴掌拍死她。
“你個蠢貨是不是瘋了?這眼瞅着村子裡都走了一多半了,咱們家更是把東西都搬空了,你是傻了還是咋了,非要留下來等死?”
大伯娘卻道:“留下來咋就是等死呢?不就是多下了兩天雨嗎?往年也不是沒下過雨,有啥好怕的?再說了,保不準明個兒就不下雨了,咋就那麼倒黴的一定會發大水呢?行了行了,啥也甭說了,反正我不走,三山子也不走。”
“你自個兒要作死,還非要帶上三山子?”周家大伯驚呆了。
“咋了?不是都跟你說了,沒可能真的發大水嗎?隻聽着你們這一天天的瞎嚷嚷,到時候沒來大水,咱們家的臉面都丢光了!三山子将來還要下場考試,搬來搬去的,回頭再好幾個人擠在一個炕上,叫他咋做學問呢?索性别走了,留在家裡多清淨!”
說着,大伯娘擡眼看向三山子,朗聲問道:“三山子你自個兒說,到底要走還是要留?家裡的囤糧是搬走了,可我在房裡還藏了一壇子的白米,田間地裡的蔬菜也還有不少,回頭我都去摘了,柴禾也有半屋子,盡夠咱們娘倆用的了。三山子你放心,大水不會來的,阿娘還能害你不成?”
三山子原就是個沒啥主見的,先前全家人都說要走,他也就順勢跟着走了。如今他娘既然說了不會有洪災這回事兒,又願意留下來陪着他,他自是沒有一走了之的道理。
當下,三山子就走到闆車前頭,伸手将他的書奁拿了下來。他的東西多半都值錢,數量和份量卻是不算多。至于家舍之類的,則是一樣都沒搬走,包括先前花了大價錢買來的書案,都被留了下來。
盡管三山子沒有說哪怕一個字,可他還是用實際行動表明了立場。
見狀,最失望的人就是周家大伯了。
“好好,你們都能耐,鐵了心要留下來尋死那我也沒法子。罷了,走吧,不用管他們了。”話是這麼說的,可周家大伯在說這話時,整個人都仿佛蒼老了十歲,滿臉的失望和悲涼。
偏生大伯娘非但不知好歹,還出言嘲諷道:“說的好像以往你管過咱們娘倆一樣,趕緊走你的,帶着你的寶貝兒子女兒,都走!就算回頭大水真的來了,那也是我的命,用不着你多管閑事兒!”
見她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周家其他人還能如何?事實上,其他人除了大房幾個被氣狠了,多半人都是一副看傻子的神情。
縱使周家阿奶身上有千萬個缺點,可她的精明強幹卻不是吹出來的。換句話說,你可以不相信她的人品,卻不能不相信她的惜命和能耐。
唯獨三囡見大伯娘真不走了,遲疑了一下,還是抱着大花走到她跟前,開口叮囑道:“大伯娘,你要是真不走,那可千萬要記得往鎮上跑一次,好歹要把你手頭上的銀票都給換成金銀錠子。銀票可不好了,随便被水一浸,就濕透了就破了,哪裡有實實在在的金銀來得可靠?記得,千萬要去換啊!左右幾千兩的銀子,換成金條金塊,也不過小小一個匣子就能放妥當的,不妨事兒。”
“知了,知了,小丫頭片子人不大心眼兒倒是多,還愛管閑事兒!我這輩子吃的飯比你吃的鹽都多,我還能不知曉哪個妥當?”
心下卻隻吐槽着,她哪裡敢兌換成金銀藏在家裡?即便占地再小,家裡有倆兒媳婦兒,還有她男人在,萬一給發現了,還能有她的份兒?換成銀票就不同了,小小的幾張紙,折得方正一些藏進荷包裡,再将荷包縫到她的肚兜裡層,保管人家瞧不出來,既安全又方便。
大伯娘翻了翻白眼,随手接過三山子手裡的書奁,擰着腰身就往屋裡走,當然也沒忘了招呼三山子趕緊進屋去,畢竟這會兒外頭還在下着雨呢。
“三囡你給我趕緊上車!”周家阿奶惱火的道,“别管那婆娘死活!”
三囡就算有點兒實心眼兒,也知曉自己遭了大伯娘的嫌,再不敢多嘴,隻忙不疊的奔到了牛車前,抱着大花坐了上去。
因着大花的緣故,周大囡并不敢往三囡跟前湊,她隻挨着她大嫂坐着。其實真要算起來,娘家這頭的女眷,除了倆個妹妹外,最熟悉的也就是她娘和她大嫂了。至于二嫂,則是因為她出嫁之後才嫁進來的,哪怕這兩年也沒少打交道,事實上卻也談不上有多熟悉。
這不,周大囡一面挨着她大嫂坐,一面讨好的把小臘梅摟在了懷裡,還特地拿了塊氈布擋在前頭,免得小姑娘被雨淋到。
大山媳婦兒瞧了她一眼,雖說姑嫂兩個頭幾年是沒少鬧矛盾,不過最近兩年關系的确緩和了不少,尤其是在幾個孩子出生以後,周大囡沒少幫她帶孩子做家事,甚至很多時候連婆家的事情都丢在一旁不管,隻一心為娘家考慮。
人心都是肉長的,況且姑嫂兩個之間也沒啥深仇大恨,再一個,這不是有大伯娘在嗎?比起時時刻刻不停尋自個兒麻煩的婆母,大山媳婦兒深深的認為,小姑子這樣已經很不錯了,起碼每回小姑子在時,婆母都躲得遠遠的,連耳根子都能清淨不少。
這般想着,大山媳婦兒便主動跟周大囡搭起了話,又因着剛巧發生了先前那事兒,便忍不住小聲的吐槽起來。
“大囡,你說阿娘這是咋了?前兩日不是還好好的,咋今個兒又變了?說不去就不去,先前連個征兆都沒有。這外頭人不相信阿奶的話,咱們自家人就是不信,也别說出來呢。大囡你說是不是?”
周大囡撇了撇嘴,下意識的回頭望了一眼周家的方向,緊接着回頭沖着她大嫂點了點頭:“她傻呗。”
大山媳婦兒其實也是這麼想的,可有些話周大囡可以說,她卻不能這麼口無遮攔的瞎說,因此隻讪笑着道:“也别這麼說,興許是魇着了。”
一直都在犯傻,和偶爾犯一次傻,有太大區别嗎?周大囡其實是最清楚真實原因的,可她不說,隻暗自偷笑不已。
大伯娘是真的不願意離村去縣城嗎?
當然不是。
這世上就沒人是不惜命的,哪怕大伯娘再蠢,她也知曉小命隻有一條,玩完了就真的完了。因此,但凡有其他選擇,她都不可能任由自己身處險境。
可這不是沒法子嗎?
因着周家要搬運東西耽擱了兩日,這兩日裡,周大囡壓根就沒回老丁家,而是跟三囡擠在一個屋裡睡覺。可那是晚上,白日裡,周大囡是完全沒有任何顧忌的在老周家四處亂竄,還每每故意往她跟前湊。
這下卻是害苦了她。
大伯娘倒是有心想要逼迫周大囡離開,可她再傻也明白那是不可能的。先不說周大囡是周家的姑娘,回娘家避難是很正常的,就說隻是尋常的親眷好了,人家來投親靠友,且也沒說不給銀子,就這樣硬生生的将人轟出去,人幹事兒?
反正周家阿奶是做不出來的,她頂多對周大囡愛理不理的。如今的周家已經分家了,各房都是各自開火的,周家阿奶是跟着三房吃的,周大囡則是始終跟三囡湊在一起,因此大伯娘便是想找由頭趕人都不成。
而跟周大囡共處一個屋檐下是怎樣的感受呢?
那禍害簡直就是見天的惹是生非,哪怕不出言威脅,也會三不五時的吓她一跳,或者偷摸着給她一拳,踹她一腳。完事了還能蹦出一句“沒瞧見”、“這是意外”、“真對不住”……有時候大伯娘是真的忍不住想問問她,哪兒來的那麼多巧合?!!!
……
……
周家的數輛牛車駛離大青山山腳下,慢慢的來到了村子裡。
曾經的楊樹村格外得熱鬧,且多半人家都有湊在村頭樹底下唠嗑的習慣,因此除非是到了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裡,不然村頭這塊始終都是熱鬧非凡的。
可惜,如今村子裡一多半人都跑了,一路走來,隻覺得冷冷清清的。倒是零星還有些人沒來得及走,見周家的牛車隊來了,忙招呼家裡人跟上。這年頭,出遠門是件大事兒,哪怕跟着周家沒啥好處,添個熱鬧勁兒也是好的。
隻這般,等真的出了楊樹村時,周家後頭又跟上了六七戶人家。
除了楊樹村之外,臨近的楊柳村也走了不少人,多半都是跟王家交好的。不過,雖說都離開了村子,可多半人都不是去縣城的,一是路途遙遠,二是縣城裡消費太高,這些人雖把周家的警告記到了心上,事實上卻多半選擇了去鎮上投親靠友,還有一些則幹脆背着行囊往大青山上跑,左右山坳裡也有人家,或是花幾個小錢借住,或是自個兒搭個棚子,隻要糧食足夠,哪怕待再久都成。到時候,萬一真的發大水了,也不可能漫到山上去。
然而,即便走了一多半的人,還是有很多人并不将周家的警告放在心上。事實上,好些人都将這事兒當成茶餘飯後的笑料,還放言,精明了一輩子的周家老太這回準是走眼了,回頭等天氣放晴了,定要當面好生笑話笑話她。
還真别說,事兒就是這般湊巧,老周家離開村子的兩日後,雨停了。
當然,雨停了并不代表天就放晴了,可起碼也算是個好的征兆。留下來的人擡頭望着灰蒙蒙的天,笑着跟家裡人調侃,周家那老太婆這回是真的錯了,大錯特錯!
嘲笑的人裡拖還包括了周家大伯娘。
卻說當日送走了周家衆人後,大伯娘多少還是有些忐忑的。想也知曉,周家阿奶是絕對不可能拿這種事情來開玩笑的,除非是真的看走眼,要不然她和三山子恐怕真有危險。
當時,大伯娘還是留了一手的,她藏起來的糧食其實不止一壇,而是壓得嚴嚴實實的三壇子,且其中的兩壇還被她埋到了山上某個洞|穴的深處,除了糧食還有一些舊衣裳被褥并柴禾。她是這麼想的,真要是有什麼不好了,趕緊帶着三山子上山,沒的為了躲避周大囡,把他們娘倆的小命給搭上的。
這是最後的手段,說真的,大伯娘并不希望用到後手,她更願意周家阿奶的擔心落空。
而如今看來,她大概是賭對了。
真的嗎?
……
……
突變發生在晌午時分,那會兒大伯娘剛做好了午飯,顧不得自己吃,先趁熱端去了三山子那屋。結果,才剛将飯菜放到了書案上,就猛的聽到一陣轟響聲。
有那麼一瞬間,大伯娘和三山子是茫然的,尤其是三山子,他剛放下筆,打算拿碗筷吃飯,聽得外頭的動靜後還側過頭去看他娘,示意他娘去外頭瞅瞅情況。大伯娘還真就去了,隻是才走到門邊,就瞳孔放大渾身發顫:“天天天!!!!!!!”
幾乎話音剛落,漫天的水蜂擁而至,也虧得老周家的房舍牢固,便是洪水至此,也沒能把房舍沖垮,這要是跟村子裡某些不怎麼牢固的房舍那般,一下子就給沖垮了,那倒塌的房梁屋頂能直接把人砸乘肉餅。
隻是就算房舍依舊穩固,大伯娘和三山子的命運也不會好到哪裡去的。
雖說因着依山伴水的緣故,楊樹村一帶多半人都是會水的,尤其周家這頭,三不五時的還要下河摸魚添菜,也就是幾個女眷水性一般,男丁們幾乎各個都是浪裡白條。然而,三山子卻是個例外。
往前好些年,三山子也曾過着上樹掏鳥蛋的淘氣日子,可自打開始念書以後,他就安生多了。這些年下來,就算曾經會點兒水,如今也已經忘得差不多了。更别提發大水跟在河裡摸魚是完全不同的,巨大的水浪伴随着亂七八糟的雜物,将人轟得一下推得東倒西歪的,哪怕勉強穩住了身形又如何?在這種情況下,莫說遊到岸邊,單是小心躲避周圍的雜物就已經夠費神的了。
幸虧家裡的東西搬得差不多了,僅剩的也就是柴房竈間的那點子東西……
幸虧老周家是獨門獨戶,周遭沒啥鄰裡……
幸虧大伯娘先前花了大價錢買了個質量極好的書案,那玩意兒雖沒法幫助三山子金榜題名,倒是能臨時當一下小船……
過了好一會兒,大伯娘和三山子抱住書案晃晃悠悠的從周家大院飄了出來,附近一帶除了老周家是真沒啥人,哪怕今個兒雨停了,也沒幾個人會在這種時候往山上跑。因此,等他們娘倆飄出了周家大院後,目光所及之處,連一個鬼影子都沒有。
大伯娘先前被洪水沖得東倒西歪的,腦子裡也是一片空白,這會兒被沖到了外頭,被冷風一吹,原本暈眩的頭腦才慢慢的清醒過來。
“三山子你趕緊爬到桌子上,我推着你走!咱們去山上,我在山上洞裡藏了不少東西,不要緊的,隻要上了山咱們就沒事兒了。”見三山子驚惶之餘還極為不舍的望着正好從身邊飄過去的空書奁,大伯娘趕緊安慰道,“别心疼了,阿娘有錢,回頭給你買更好……啊!!!!!!!!!!!!!!!!”
三山子原本就處于驚魂未定之中,冷不丁的聽到了如此凄厲的慘叫聲,還是從緊挨着他的親娘口中發出來的,唬得他下意識的松了手,連着灌了好幾口水,才湊巧伸手抓住了一條桌腿,勉勉強強的穩住了身形。
剛把頭露出水面,三山子沒好氣的想要質問他娘沒事兒瞎叫喚啥時,令他震驚的一幕出現了。
隻見他娘猛的扯開兇前的衣襟,還是那種豁出去不要命的方式,硬生生的撕扯開來。扯開外衣也就罷了,哪怕這會兒是夏日裡,女眷也不可能隻穿一件衣裳的,她裡頭還有一件白色的褒衣,再往裡則是肚兜。
問題是,他娘這會兒先是扯開了外衣,再然後又死命的撕開了裡頭的褒衣,在三山子目瞪口呆的注視下,他娘已經開始撕肚兜了……
“阿娘你瘋了!!!”
在短暫的愣神之後,三山子驚得再度松開了手,第三次落水狂吞了好幾口髒水,若不是他多少會點兒水,隻怕這一回真的要丢掉小命了。饒是如此,他也極為不好受,要知道發大水裡頭那水,跟清澈的河水是沒法相提并論的。反正他這會兒隻覺得兇悶氣短,眼前一陣陣發黑,憑借着求生的本能才再度攀上了桌子,卻也隻是盡可能的把口鼻露出水面,連拿手抹一把臉都沒力氣了。
這要是擱在素日裡,一早就引得大伯娘心疼萬分了,可這會兒大伯娘卻是真的顧不上他了。
“天!天!!天!!!我的銀票,我銀票啊!!!!!!!天呐!我的銀票全被泡爛了,銀票……銀票……我、我的銀票啊……”
若說三山子是因着呼吸不暢才引起的眼前發黑手腳發軟,那麼大伯娘卻是真真正正的魂飛魄散了。
當日,她從二房連騙帶搶的奪走了四千兩的銀票,當然這也是事先估算過的,隻是她選擇了先搶銀票,之後才拿大房分得的地來抵,至于雙方是否同意她壓根就不管,左右銀票已經到手了,旁的事兒她才懶得理會呢。
那四千兩的銀票,就這樣落到了她手裡。之後,為了給三山子置辦衣衫和文房四寶之類的東西,她很是花了不少錢。隻是就算生意人故意坑她,可她到底還是有點兒眼力勁兒的,買回來的東西貴是貴,卻也算是一分價錢一分貨,且她這是去了鎮上,小小的一個青山鎮真的沒啥好東西,買了這麼一堆東西也不過才花了一百多兩銀子。
盡管這筆錢擱在尋常人家眼裡,是幾輩子也賺不回來的天文數字,可在大伯娘看來卻還好,畢竟她手頭上握有四千兩銀子。
撇開花用掉的一百多兩,她手頭上還有三千八百多兩銀子。其實她也不是完全沒有現銀,準确的說,她的荷包裡藏了三千八百五十兩的銀票,那些零頭則是銀錠子,先前是被她揣在懷裡的,後來周家衆人都離開了村子,她就索性随手擱在了炕上枕頭旁,約莫有二十多兩銀子。
人有錢了就是這般大氣,大伯娘是真沒把那二十多兩銀子放在心上,當然這也是因為如今家裡頭隻剩下她和三山子兩人,哪怕再怎麼不信任自家男人和兒媳婦兒們,對于親生的兒子她還是很放心的。
于是,在被洪水沖出家門時,她身上沒有一丁點兒銀子,更沒有銅錢,有的隻有被她裝在荷包裡又縫進了肚兜裡的那三千八百五十兩銀子。
那可是三千八百五十兩銀子啊!!!!!!
就這樣全部泡湯了……
一時間,大伯娘腦海裡嗡嗡作響,整個人不知曉是吓的還是心疼的,隻不住的發抖發顫,連牙關都咯吱咯吱的響着,兩眼更是瞪得老大,是幾乎能瞪出眼眶的那種情形。
在這種情況下,還指望她能發現咫尺之遙的三山子出了什麼狀況,真心是太為難她了。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這是絕對不可能的!!!”盡管衣襟大敞,盡管肚兜已經被她硬生生的扯了下來,盡管手裡的觸感告訴她,那些值錢的銀票早已化成了一灘紙漿……她還是不願意相信眼前的事實。
張嘴用牙齒将原本縫得死死的肚兜咬開,大伯娘顫顫巍巍的伸手将縫在肚兜裡頭的荷包拿了出來,随手将肚兜往旁邊一丢,她隻再度顫抖着雙手打開了荷包……
事實證明,肚兜也好荷包也罷,那是完全不防水的。
其實,若是她足夠警醒的話,在洪水沖進來的那一瞬間,立馬将肚兜扯下來舉到頭頂上,興許還能有救。然而,那個時候她是真的懵了,腦海裡一片空白,連親生兒子都是事後才注意到的,指望她能理智的處理好縫死在肚兜裡的銀票,顯然是癡人說夢了。
慘烈的事實就這樣攤開來擺在眼前,大伯娘隻覺得一陣陣暈眩,一副随時随地會背過氣去的模樣。
也幸虧這個時候,洪水已經漸漸平穩了下來,哪怕水面上還不是很平靜,可起碼倚靠着桌案不至于直接落水,這才保住了她的性命。
隻是就目前的情況來看,大伯娘幾乎是三魂去了兩魂半,哪怕性命是保住了,卻差不多可以說是到了魂飛魄散的地步了。
彼時,三山子終于喘勻了氣,下意識的擡眼看了下他娘那頭,又趕緊把調轉腦袋,一副眼睛被辣瞎的模樣:“阿娘,阿娘你把衣裳歸整一下啊!咱們好像是往村子裡飄了,你倒是趕緊收拾收拾,被給人瞧見了呢!”
其實,莫說别人了,這親生兒子在長大以後也沒得看到親娘袒兇露乳的。這已經不是避嫌不避嫌的問題了,而是單純的辣眼睛。
擱在往日裡,哪怕三山子不提醒,大伯娘也是很注意這一點的,即便她年歲已經不輕了,也沒得拿自己當消遣的。可這會兒她是真的顧不上了,隻兩眼渙散的望着前方,一副随時随地都會駕鶴西去的可悲模樣。
三山子連一點兒法子都沒有。
哪怕洪水再怎麼平穩,那也跟正常的河流不同,他的水性并不好,連浮在水面上靠的都是書案本身,想要控制方向簡直就是天方夜譚。因此,即便眼瞅着自個兒是往村子方向飄,而不是照他娘說的去山上時,他也無能為力,隻能眼睜睜的看着村子越來越近,望着一座座隻能看得到房頂,甚至連房頂都不知去向的殘垣斷壁唉聲歎氣。
“阿娘!阿娘!你到底咋了?趕緊醒醒啊,阿娘!!”眼瞅着村子裡還有人在水裡撲騰,三山子是真的急了,顧不得辣眼睛,索性拿手去掐他娘的胳膊,總算将人弄醒以後,他忙道,“把你的衣裳歸攏一下啊!前頭還有人呢!!”
大伯娘滿臉的茫然,隻下意識的照着三山子的話攏了攏衣裳,可問題是她方才是死命扯開衣裳的,這會兒扣子、帶子都不知曉跑到哪裡去了,連肚兜都被她自個兒丢了,僅僅是簡單的攏了攏衣裳,基本上起不到任何作用。
三山子氣得要命,索性這會兒又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視線越來越模糊了,哪怕是不遠處跑到屋頂上四下張望的人,也沒法看清楚一個大半身子都在水裡的人是否衣衫完整。
再一個,不是所有人家都像他們娘倆那般好運,正好能攀到書案上躲過一劫,事實上留下來的人家沒一戶是保全了所有家人的,多數在洪水襲來的那一刻就倒下了,或是被倒塌的房梁壓死,或是因着完全不會水溺死在洪水裡。即便僥幸逃脫,那也是滿腔的悲痛,誰還有那個閑工夫去管别人有沒有穿着衣裳。
順着洪水飄了一會兒,三山子原本懸着的心倒是放下來了,因為壓根就沒人注意到他娘的情況。隻是,撇去了這一份擔憂,新的擔憂又來了。
接下來該怎麼辦?
誰也不知曉洪水什麼時候會退,哪怕這書案結實得很,能托着他們在水裡一直漂浮着,那吃喝呢?喝的方面,或是忍着惡心喝洪水,或是仰着腦袋喝雨水都可以,那吃的又該如何解決?老周家倒是有些吃的,原本的田間地裡也有些尚未采摘的蔬菜瓜果,可這會兒卻是全毀了。
還有就是,如今還是白日裡,泡在水裡冷歸冷卻也不至于會被凍死,那要是到了晚間呢?或者等下淅淅瀝瀝的小雨變成了傾盆大雨呢?再不然,萬一打雷下起了雷雨呢?
怎麼辦?
怎麼辦!!!
說真的,即便是心智成熟的成年人攤上了這種突發情況都會手足無措的,更别提三山子這種本就沒經曆過事兒的未及冠少年郎了。他會慌亂、會害怕、會不知所措,才是正常的,尤其是随着漂浮的時間越來越長,水面上還有浮屍出沒,更是惹得他心膽俱裂。
“咱們這下該咋辦啊?阿娘,阿娘!你倒是快點兒想想法子,咱們到底該咋辦啊?這裡離大青山已經很遠了,咱們浮不過去啊!!咋辦,咋辦呢……”三山子直接哭出聲兒來,他從未感覺到如此的彷徨無助,哪怕素日裡從這裡到大青山也不過半刻鐘的時間,可這會兒卻如同天邊那麼遠。反正以他的水性是根本沒法遊到山邊去的。
這一刻,他滿腦子都是“咋辦咋辦咋辦”,可事實上誰也幫不了他,包括同樣處于生死邊緣的他那個倒黴親娘。
眼瞅着沒人理他,三山子心裡那叫一個悔恨無比,早知道這樣他幹嘛非要留在村裡呢?跟着阿奶他們一道兒去縣城不好嗎?哪怕阿奶買下來的院子太小,沒法叫他一人住一個房間,擠一擠也是無妨的。
便是嫌棄太吵鬧沒法做學問,那也可以往孟秀才家裡去,三山子認為就算孟秀才忙于做學問無法分心教導他,可若他僅僅是想尋個清淨的地兒自個兒看書做學問,孟秀才絕對不會敢他走的。
退一萬步說,即便短時間内沒法靜下心來做學問,那也比在洪水裡丢了性命來得強啊!!
“阿娘你害死我了,阿娘!”三山子徹底崩潰了,原本隻是帶着哭腔的他,這會兒則索性嚎啕大哭。
他怕了,他真的害怕了。
而跟他有着類似想法的人還有不少,村子裡那些等着看周家阿奶笑話的人,這會兒是怎麼也笑不出來了。哪怕僥幸在第一波洪水沖來時保住了性命,可照如今的情形看來,想要活下去卻是千難萬難的。
早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情,就算拼着白折騰一趟,也該出村往縣城去啊!
……
……
其他人也不好受。
甭管是一口氣跑到了縣城裡的周家衆人和張裡長他們,還是貪圖方便去了鎮上的人,或者是沒錢隻能往山上跑的人,這會兒都隻剩下了滿滿的悲涼。
誰也不希望洪水真的到來,哪怕是周家阿奶也一樣。想也知曉,若是洪水不來,她不過是被人笑話兩句,不痛不癢的算個啥?可一旦洪水降臨,房舍家當田産……這一樣樣的,哪怕如今都已經分給了各房,那也仍是她這好些年來一點一滴積攢下來的,說不心疼可能嗎?
可這不是沒法子嗎?
天災跟*最大的不同就是,你隻能躲不能正面硬抗,哪怕是多年前的狼災,周家阿奶也能叫家裡人齊心協力的一同抵抗,可如今攤上了天災,她所能做的也僅僅是帶着家人遠遠的逃離。
其實,縣城這頭其實多少也是受了點兒影響的,縣城裡一些低窪的街面都被水淹沒了,隻是最深處也就到成人的膝蓋處。至于孟家和周家買的宅子,因着地勢比較高,幾乎沒受到什麼影響,可大家都明白,連縣城都被淹了,餘下的鎮子、村莊怕是難逃一劫。
事實也的确如此。
盡管沒法親自去看情況,還是多少有消息傳到了縣城裡。村子裡如何了,誰也不清楚,卻有消息說,青山鎮也一樣被淹了,好在情況不是很嚴重,隻有一半的地方沒過了頭頂,其餘的基本上也就淹到了成人的腰部。
然而,縱是如此鎮上還是出現了死人,畢竟洪水來得突然,加上還有年幼的孩童和行動不便的老人,因此到底沒能保住全鎮的平安。而那些幸存的人,紛紛哭喊着跑到了縣城裡尋求庇護,縣太爺一面派人安頓那些人,一面還要遣人去鎮上救人。
青山鎮還算是幸運的,哪怕一時半會兒跑不出來,隻要攀到了屋檐上,用不了太久,縣太爺就派了人泛舟去營救了。大夏天的,哪怕凍個半天餓個一兩頓也出不了什麼事兒,除非是在一開始就溺亡的人,隻要逃過了最初的一劫,基本上活下來的希望還是很大的。
周家這頭,除了心疼之外,還要去打聽存活人的消息,畢竟當初村裡有多半人都選擇去了鎮上,哪怕不管村裡人,同族之人能幫的還是得幫一把。
男丁們都出去打探消息了,周家阿奶等女眷則忍不住心疼起來。
若說周家阿奶是心疼這些年的辛苦都白費了,那麼二伯娘卻是結結實實的哭出聲兒來。
要知道,分家以後所有的田産都歸了二房,而除了田産本身值錢外,上頭的出産也是一大筆錢。如今出了這種事兒,甭管是自家種的,還是賃出去的,全都泡湯了。
倘若真的是那種鐵石心腸的人,興許還能死咬着叫佃農出那份損失,可說到底二房也不是那麼冷皿的,出了這種事情,莫說叫人家賠了,隻怕要是佃農裡頭有活不下去的,還得借出去口糧,不然還能真的眼睜睜的看着人家死嗎?到底是多少年的交情了。
周芸芸早早的趕過來安撫娘家人,可她也明白,這種事情就不是三兩句能安撫好的。尤其在掃視了一圈後,周芸芸面色大變。
“大伯娘呢?三山子呢?等等,他們不會是……”
因着人口多的緣故,但凡是外出打探消息這種事情,都是輪不到女眷的。再一個,女眷通常都被男丁心軟,這會兒老早心疼上了,怎麼可能還有心思去外頭打聽消息。至于三山子更是出了名的宅,輕易不出門的,加上外頭又下起了小雨,更是不可能外出了。
周家阿奶抹了一把臉,恨恨的道:“别提了,他們死活不肯跟着咱們來縣城,說什麼就算遇到了洪水那也是自個兒的命!哼,這回真的把小命玩完了,我看他們到了陰間地府會不會後悔!!”
恨是恨的,可更多的還是痛惜,哪怕周家阿奶不在乎那蠢婆娘,三山子到底也是她的親孫子。尤其這分明就是可以避開的災禍,卻偏生毀在了那蠢婆娘身上……
“後悔後悔後悔!那蠢貨那蠢貨!看他會不會後悔!!”小八沿着牆頭,蹦跶着來到了周家,有一句沒一句的學着周家阿奶說話。
“對了!”周家阿奶忽的醒悟過來,忙把小八喚到跟前,“小八,你回去瞅瞅,看看人活着沒有,萬一運氣好爬到了屋頂上,便是咱們自個兒出錢也要雇人去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