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能這時候讓大理寺的人帶走孟昱!”宋揚靈雖然盡量壓低了聲音,卻壓不住怒意:“曾鞏賢剛去殿前司,勢必安插人手,整肅勢力,此刻調走孟昱,豈不白白給曾鞏賢坐大的機會?”
蔺枚也甚是惱怒:“你擔心曾鞏賢坐大,為何不擔心孟昱亦會坐大?羅摩國庫,茲事體大,他都敢隐瞞不報,還有何事他不敢做!”
原來當日孟昱奉命征戰羅摩,最後一役與羅摩大軍狹路相逢。羅摩人遊牧草原,居無定所。那一仗恰好在羅摩王駐紮之地,算得臨時王都所在。孟昱曾率軍奇襲獲勝,後來又在李長景救援之下,大破羅摩。
大獲全勝之後,俘虜羅摩士兵數千,也繳獲了不少戰利品,以馬匹為主,然而并未有太多金銀之物。
當時便有流言,羅摩王所在之地,怎會毫無金銀。
近日更有人說三道四,稱羅摩王的國庫是被孟昱在奇襲之中盜走了。前日,有密報上奏,指孟昱瞞報财物,貪污巨款。随奏折一道附上的還有兩份證詞,一份來自被俘虜的羅摩将領,稱國中确有寶庫。還有一份來自業已解甲歸田的孟昱麾下士兵,自稱曾搬運金銀。
蔺枚讀完,震怒不已,将那兩份證詞當做确鑿證據,立即着大理寺處理。
待宋揚靈得知,事情已難以挽回。
二人對此事态度截然不同。
蔺枚心思簡單。一來見那證詞有理有據,二來對貪腐恨之入骨,是以絲毫不顧念以往同孟昱的情分,亦不顧念孟昱的從龍之功。
宋揚靈想得卻多得多。這個時候,爆出這樣一樁事情,若說背後沒有人主使,那也太過巧合。
士兵沖鋒陷陣,刀頭舔皿,私分戰利品古已有之。莫說孟昱麾下,便是李長景、曾紀武,乃至從前先帝領兵時怕是都行過此事。而至于國庫一說,則見仁見智。羅摩貧窮,一遇天災隻靠搶掠為生,若有充盈國庫,何至于此?
宋揚靈當然覺得蔺枚太過沖動,因此毫不退讓:“即便你懷疑孟昱,但現在卻不是動他的時機。皇權未穩,朝堂未定,怎能先剪自己羽翼!”
蔺枚大怒:“他一個貪贓枉法的将領,稱何羽翼?朕坐擁天下,又何需羽翼!一切事由依照法度裁處便是。”
宋揚靈氣得面色發白,不禁冷哼一聲。蔺枚此想法實在太過天真,權力場中,哪來的絕對聽命?一舉一動都是博弈。道:“陛下既如此看重法度,又怎可僅憑兩份證詞便坐實罪名?作證之人何在?物證又何在?”
這兩句問得蔺枚無法反駁。他急怒攻心,又不願自認冒失,一轉身,拂袖而去。
滿殿的宮人聽見帝後争執,皆靜默不敢語。
魏松本是跟蔺枚的内侍,見此場面急得不得了,心中直歎揚靈怎這般咄咄相逼。眼見陛下離去,他又不得不跟着,臨走時,隻無奈又懊惱地沖宋揚靈使個眼色。
蔺枚并無别處可去,怒氣沖沖回了勤政殿。雨成田在一旁冷眼看陛下滿腹怒氣無人可解,心道反正米修容的分位已定,不過尚未住進懷陽宮而已,此時若将她請來,說不定能博得陛下歡心。
因此趁人不備,一個人偷偷溜出勤政殿,往米黛筠暫住的體仁院飛奔而去。
大中午的,蔺枚面對滿桌山珍海味,頭疼得揮揮手,未動一箸,便叫撤下了。
魏松正自焦急,又不知如何勸慰,忽而聽見有内侍進來報說:“米修容求見。”他一愣,不由自主望向陛下。蔺枚也愣了下,遲疑一回才道:“傳。”
米黛筠便一步三搖地進來了。正是早春時節,她批了一領鑲白狐狸大毛的披風。進來之後,順手除下,裡面穿得卻少。是一身錦背紗裙,倒是裹了一條八搭暈錦披帛,襯出細長脖頸,越發顯得冰肌玉骨,惹人憐愛。
蔺枚的氣倒消了些,關切一句:“穿得這樣單薄。”再看一眼,見她身後跟了好些宮女,有一人懷裡抱了琵琶,還有一人拿了一副棋。
黛筠行了一禮,道:“今日天氣好,穿得少些。出來有風,又懶待換衣裳,便裹了披風。”
蔺枚便招手叫她來自己身側坐下。又問:“帶這些人來?”
“陪陛下解解悶。陛下不知道,雲燕的琵琶彈得極好,琵琶聲裡,我們下棋,可好?”
從前蔺枚時常與米黛筠對弈,聽她提起,想起過往,心思便柔軟下來,笑道:“甚好。”
黛筠喜不自勝,嬌俏一笑,故意道:“輸了可是要罰的。”
“你想罰什麼?”
米黛筠便叫雨成田:“拿一壇羔羊酒來。”
雨成田趨前笑道:“陛下中午吃得少,要不要備些吃的?”
米黛筠撿着蔺枚素日愛吃之物點了一串名字。蔺枚笑笑着看米黛筠打點。
雨成田便出去準備了。
一下午,琵琶聲聲,米黛筠陪着蔺枚下棋飲酒。輕笑聲不時傳出正殿。到夕陽西下,二人皆是熏熏然了。
是夜,蔺枚自是不放米黛筠走的了。她曲盡溫柔,隻為博蔺枚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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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昱被調查一事震動朝野,蔺枚更在金殿上大聲訓斥貪腐流毒,敗壞朝綱。是以,群臣皆知陛下深惡貪腐。
次日,工部侍郎祁修文上《長治久安疏》,痛陳吏治*,貪贓枉法之害。洋洋灑灑數千言的文章,詞鋒犀利,條理分明。其時,既然有不少人看出陛下深惡貪腐,自然不乏上書言事的投機文章。然而,唯有祁修文這一篇有理有據,又辭藻斐然,自然脫穎而出。
文章好還在其次,更重要的是所言之事切中蔺枚心事。他讀罷大喜,下令群臣閱讀,更派人即刻抄送全國二十州。
後來又召見祁修文,詳談了一下午。也不知二人具體談了些什麼,祁修文告退以後,蔺枚面色喜悅,對就在近旁的魏松道:“此人乃良才。”遂決定依照太後之前所請,擢升祁修文為中書舍人。
魏松雖不通政事,卻也知道之前宋揚靈曾攔過他的升遷,于是立即着人禀報皇後。
宋揚靈得知此事,大驚失色。雖然數日前同蔺枚有所争執,至今未和好。但孟昱已然遭查,若再讓祁修文上位,那麼己方在朝中勢力可謂節節敗退。眼下絕不是再同蔺枚置氣的時候,心中雖是百般不耐,也隻得壓下,叫人帶了些蔺枚愛吃之物,便朝勤政殿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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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枚聽到内侍報說皇後到,吃驚了一番。雖然仍為孟昱之事生氣,但自己到底是丈夫,是男子,怎能認真同女子置氣。因此走至殿外,親自接了宋揚靈入殿。
宋揚靈見蔺枚态度親和,心中之氣也去了幾分。但思及再為孟昱求情不便,而祁修文又正得帝心,直言攻擊也不便。況且遮頭陛下剛說要升官,自己便急吼吼跑來阻攔,勤政殿的消息如何走漏的?倒叫陛下猜疑,惹人話柄。
因此絲毫不提朝堂之事,隻笑着說:“前兩日戶部已經送了兩個女娘進宮,我一一見過,模樣、性情都好,聽言談也都是讀書識字的。我叫人暫且安置在體仁院,陛下得空了去見見,或者改日我置酒席,請了太皇太後、太後、黛筠,一同來,阖家樂一日,陛下認為如何?”
蔺枚對于采選一事本就不上心,便道:“随你安排罷。”說完,走至宋揚靈身側,忽然挨着她坐下,溫言道:“你知道我對于女色素來不看重,三宮六院隻是古禮,必須得要遵從。”說着,還伸手幫宋揚靈整了整鬓發,又在她耳邊道:“我知道不素來大度,不在意這些。有時候,我都懷疑你是否對我并無……”蔺枚自嘲一笑,坦然道“情意。”
宋揚靈心中一驚,正要辯解。
蔺枚卻含笑止住了她:“不過我們相識日久,從前你就是個冷冰冰的性子。我想,大約你幼時遭遇變故,進宮求生,自是有諸多不易。盡管你不在意,我仍是要告訴你,采選來的女子,既然進了宮,便是緣分,我自不會薄待她們。但,唯有你,是一國之母,是朕的妻子。這一世,我總要盡心盡力愛護你,讓你無憂無慮。”
幾句懇切之語,比轟轟烈烈的山盟海誓動人心魄得多。宋揚靈不防備,一時竟紅了眼眶。心中又是觸動,又是愧疚,望着蔺枚的目光不由柔軟了許多。一時百感交集,蔺枚不同于先帝,柔和良善,在這宮廷之中,算得真正無辜之人。
無辜,卻不能置身事外。
宋揚靈側身擦了擦眼眶,又一笑:“陛下情重,揚靈感懷。”唏噓歸唏噓,此行的目的卻不能荒廢。她轉過話頭,道:“聽聞有一篇《長治久安疏》,陛下甚是喜歡,我能否拜讀?”
蔺枚哈哈一笑:“真是好文章,你看了也必定感佩。”說着,便走到書案便,翻出來,遞給宋揚靈:“朕這幾日讀了好幾遍,還下令所有官員都要讀。”
宋揚靈笑着接過,低頭便讀。
蔺枚又道:“近日不斷有朝臣上表,痛陳貪腐,我覺得此風甚好。隻要根除貪腐,人人潔身自好,一定政治清明,海清河晏。”
宋揚靈聽着,并未接話。她心中深知,群臣上表,不過是見着孟昱一事,知曉陛下心中好惡,投機而已。然而見蔺枚為此歡欣鼓舞,倒不忍說出事實,令他失望。
她其實早看過這份奏疏,此刻不過是裝裝樣子。這份奏疏固然是好,痛陳貪腐之害,字字珠玑;又條陳了防治之法,調理分明。然而疏中所舉實例盡是前朝奸臣,絲毫無涉當朝弊病。防治之法看上去有理有據,卻是人人知道的道理,然而實難推行。好看歸好看,卻是虛空中的海市蜃樓。寫這樣文章的人,固然有才幹,卻也是沽名釣譽之徒。
她剛将奏疏放下,蔺枚便湊上來問:“如何?”
見他滿臉期望,倒不好直言批評,隻說:“果然文采斐然。”她觀蔺枚表情,暗自思忖陛下一來蔺枚不喜争權奪利之論,二來又是真心看重這祁修文,自己剛與陛下起過争執,好容易時過境遷,若再用黨派之論攻擊祁修文,隻怕适得其反。
于是收起早已準備好的批評勸慰之語,隻說:“這次采選宮女之事好像就是這祁大人督辦的,辦事亦是妥當。”
蔺枚便興沖沖道:“朕已下令要調他去中書省,任中書舍人。”
宋揚靈故作驚訝:“啊?”
“怎麼了?”
宋揚靈略有惋惜:“戶部多涉錢财之事,這祁大人如此清廉,留在戶部定能正其風氣。”未免蔺枚多心,她立即又道:“不過陛下覺得他去中書省合适,也自有陛下的道理。”
蔺枚沉思一回,道:“你說的也有道理,朕再想想。”
宋揚靈又在勤政殿盤桓了一會兒,才告辭回鳳銮宮。走至外面時,将魏松叫了來,低聲囑咐他:“米丞相向來籠絡你,這回你給他做個人情。說陛下見完祁修文後,誇他是宰相之才。”
方才陛下說的明明隻是良才,改成宰相之才,無疑是要引起米丞相的忌憚之意。魏松擔心米丞相不願惹事,便道:“米丞相他可是沉得住氣得很。”
宋揚靈輕聲道:“禦口親誇的宰相之才,又要調入中書省,他再沉得住氣也不會拿自己的相位做賭注。”
魏松這才點頭稱是,忍不住又問了一句:“那孟将軍?”
宋揚靈略微停頓,似思索了一番,才沉聲道:“我自有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