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從前叫阆中,是當年太*祖皇帝的封地所在。後來黃袍加身,傳聞阆中夜晚現紫氣,經三日不散。便将阆中賜名西京,也派禁軍駐守。如今西京便是西南第一重鎮,物阜民豐。
陳紹禮交接了公事,打算送母親回鄉,自己則外出遊曆一番。不料突然一道诏令,要他進京述職。因他尚未娶妻,又無兄弟姊妹,而母親年高,不适宜長途跋涉,隻得将其暫且安置在西京,囑托官家下人好生照料,自己隻帶了一個小厮随同進京。
一路曉行夜宿,方于一個多月後到達京師。
這還是他頭一回進京,隻見街市繁盛,人流穿梭其中,往來不絕。橋頭上、廊檐下,不少人将雙手攏在袖中,并不做活,惟閑談而已。街邊酒樓上有獨飲的人,也放了成套的銀質酒器,三碗菜,兩碗果子,驕奢得很。他從前時常聽人說京中“籠袖驕民”,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他在京中并無可以寄寓之處,便尋了小相國寺住下。京中有大小相國寺兩處。大相國寺中香火繁盛,因此擠滿了擺攤的小販。甚至連遠近寺廟裡的尼姑們也将針線活計拿來此處販賣。
小相國寺則清靜得多,外地官員進京尋不着住宿之處的多在此落腳。
他放下東西,去吏部報了道,便打算帶着小厮在城中逛逛。不妨才出吏部官署,轉到禦街上,就聽見後面有人提着名字喊:
“陳大人?可是陳紹禮大人?”
他詫異回頭,看服色來看不出來人來曆,叉手行了個禮:“正是在下,未知有何見教?”
那人十分年輕,一邊還禮一邊說:“可算等着了。”
陳紹禮聽着話中有深意,不禁更為詫異:“足下在等下官?”
“不敢當”,那人略微羞澀一笑,才自我介紹:“在下姓楊,名知觀,是本次殿試之後才入吏部學習的。一月前,孟将軍府上的龔先生就特意來知會過在下,若是有一位自西京來的陳大人到了,一定要請去将軍府一叙。”
陳紹禮更是張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哪位孟将軍?又是哪位龔先生?”
楊知觀忍不住笑起來:“京中還有哪位孟将軍?自然是殿前司指揮使孟昱孟将軍了。至于龔先生,那是将軍跟前最得意的幕僚。滿京城誰人不知?”
“下官初來乍到,确實不知。再則下官與孟将軍從未有過交情,足下像是聽錯了?”
“龔先生親□□代的,從西京來述職的提點刑獄公事陳紹禮大人,是也不是?”
“是雖是,但……”陳紹禮仍是想不通其中關節,頗為躊躇。
“在下已經着人去将軍府通報了,想來一時三刻便有人來接。大人請先随我入内小坐罷。”楊知觀說着擺出一個請的姿勢。
陳紹禮隻得又進了吏部衙門。
果然約莫兩盞茶時間,外頭就有人來通報傳話。楊知觀出去也不知同誰說了些什麼,便來請陳紹禮出去。
他走到門外,看見一個身穿碧青長衫的男人,約莫四十多歲,留山羊胡須。而楊知觀甚為恭敬,以“龔先生”相稱。
陳紹禮便知來人是将軍府幕僚了,想着自己雖然還有品階在身,但那人畢竟來自将軍府,怠慢不得,于是也上前行禮。
龔洗塵慌忙接住:“大人折煞我了。”這才請陳紹禮上車:“大人快請上車,将軍已在府内恭候。”
陳紹禮隻得揣着滿肚子疑問到了将軍府。
三間獸首大門,上面懸着匾額——孟府。筆鋒遒勁,卻并未落款,猜想當是出自名家之手。東西角門都開着。龔洗塵卻特意吩咐人開了正門。陳紹禮從車中看出,隻見飛檐翹角,雕梁畫棟,氣勢威嚴。
進了正門,車還可往裡行。他卻執意下車。
龔洗塵知道是為了恭敬的意思,也不請求。一面吩咐人進去通報了,一面帶着陳紹禮往外書房走去。
繞過幾株梧桐,遠遠望見一個身穿墨蘭衣袍的男人坐在窗下,似在擦拭着什麼。
龔洗塵往右手邊一指:“這邊請,将軍已經吩咐人備了酒菜,請入席。”
“孟将軍不來麼?”
“稍候便到。”
果然,陳紹禮才坐下,就見方才遠遠看見的那個男人進來了。遠望時看不分明,近看才覺得果然是傳言中的孟将軍。英武過人,卻又不同于尋常武将帶着莽夫之氣。看樣子,倒像是文武兼修的。
他趕緊起身行禮。
孟昱亦還了一禮,道:“私下場合,随意些罷。”互相行禮隻見,他已抽空打量了陳紹禮一番。隻見約莫三十來歲,穿茶白長衫,裹巾。打扮氣質與尋常文人并無二緻。見了自己雖也行禮,卻下巴微揚,目光平視,一抹傲氣藏也藏不住。
二人分賓主坐下。
陳紹禮藏不住話,隻飲了一杯酒,便問:“請恕在下直言,下官與将軍并無交情,今日竟得将軍纡尊降貴,實在惶恐。”
孟昱一笑,拿起酒壺傾了兩碗酒,笑道:“你我同朝為官,說甚麼尊不尊,貴不貴。吏部的令你就不用等了,我已着人向宮裡通傳,明日你便随我一同進宮。”
“進宮!”陳紹禮驚訝得忍不住重複了一遍。這是要面聖麼?他本以為進京述職不過是去吏部報道,再有幸上朝時隔着老遠拜一拜。幾曾想過竟能面聖!
“怎麼,不敢?”孟昱話音剛落,就看見陳紹禮面上浮起不屈服之色。
“若真能面聖,下官倒真有肺腑之言想要吐露。”
孟昱的語氣淡淡的,帶着難測深淺的冷靜:“明日不見陛下,見皇後。”
陳紹禮蓦然想起官場傳言,陛下耽于遊樂,不理政事,而皇後宋氏又專權跋扈。看來,朝中主事的,倒真的是皇後。
“既然如此,恕下官今日不能久留。要回小相國寺……”
“無妨,陳大人今日請暫且在府裡住下。行李我也着人取回來了。”孟昱端起酒碗與陳紹禮碰了一下,意味深長地補了一句:“陳大人若此時回小相國寺,想必會有另一段奇遇了。”
陳紹禮聽了不解,孟昱卻隻飲酒不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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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陳紹禮便随孟昱進宮。
孟昱參加早朝,陳紹禮則在一個内侍帶領之下來到勤政殿。他低着頭,并不敢亂看,一直進入殿内,才微微擡眼,見上面坐着一個雍容女人,穿黃褙子,戴白角團冠,前後皆飾以白玉龍簪。裝飾簡單,卻氣度不凡。
他猜想大約是皇後無疑了,趕緊倒地行大禮。行禮之間又暗自觀察,見皇後年紀并不大,容顔更是人間絕色。隻是一瞬間,他已經顧不上想什麼美不美了,隻覺得那雙眼睛,似寒星,若刀鋒,讓人忍不住發慌。
“微臣參見皇後!”
“起來罷。”宋揚靈的語調是軟的,又吩咐人賜座。
陳紹禮哪裡敢坐,隻站着回話。
宋揚靈問了一回西京刑獄事宜,尤其問了以前幾個案子。
陳紹禮聽了暗暗吃驚,沒想到皇後竟對這些案件了若指掌,由不得一一從頭細述。
宋揚靈一邊聽一遍微微點頭。聽他所言,于案件細節、律例條文、如何懲處皆谙熟于心,想來平日裡必是親力親為。于是終于問出潛藏心底已久的問題:“為何突然辭官?”
不想陳紹禮突然行禮,朗聲道:“皇後今日便是不問,微臣亦要坦言。”
“但說無妨。”
原來陳紹禮辭官源于一起案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