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王季昌諸人被解開鐐铐,又拿到武器,在望樓王宮看見一身皿污的孟昱時,震驚得無以複加。
彼時,宮中已然大亂。安士圖召集了不到一百的手下與孟昱一道奔赴王子寝殿。宮中得到消息的守衛亂作一團,不知該倒向安士圖還是保衛王子。
大王子年紀稍長,二十來歲,聽見外頭嘈雜聲時,還與姬妾在床上颠鸾倒鳳。二王子不過十來歲,由宮人護着,吓得瑟瑟發抖。
孟昱見衆人到,顧不上多說,隻一揮手,示意他們過來。一行人也不知到底發生何事,隻得朝他跑去。
待他們到近前,孟昱才壓低聲音說:“我殺了望樓國王,安士圖已決心投向我大睿。”
衆人皆是聳然一驚,望向孟昱,以及他緊緊握着刀的手。
就在這時,那小王子突然戰戰兢兢地叫了一聲:“王叔?”十來歲的小孩子,又害怕又不明所以,隻疑惑又信賴地望向前方他熟悉的親人。
那一刻,孟昱不知道安士圖在想些什麼,是否有片刻動搖。他隻知道古話說斬草除根,而他要活下去,要帶着他的人活下去,要給大睿和望樓合縱連橫的機會,就決不能讓安士圖動搖。
“動手!”話剛出口,身形已動。孟昱沖着小王子那個方向急沖而去。身後的人也立馬一擁而上。頃刻之間,隻見白光閃動。
孟昱身形兩晃,手中彎刀一出,竟是直中那小王子的兇膛。
“啊……”童稚的,撕心裂肺的慘叫在冷硬無情的刀兵之聲中格外凄楚。
纏鬥一處的衆人紛紛側目。隻見那衣着華貴的小孩滿臉驚懼,圓睜了雙眼望着兇前的刀柄。臉上猶挂着淚。一邊哭,一邊緩緩倒地。哪怕這隻是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因為年幼,因為可憐,那場景也狠狠地揪人的心。
孟昱眉頭緊鎖,右手已放開刀柄。那一瞬間,他眼前出現的是他親弟弟的臉。差不多的年紀,差不多的表情。他們曾經因為别人的仁慈而逃過一劫,可是眼下,他卻沒有一丁點仁慈留給這個十來歲的小男孩。
“嗷……嗷……”暴怒的聲音從另一側響起,大王子像紅了眼的野獸,拼命睜開周圍護着的人,朝孟昱猛撲而來。
孟昱回頭沖安士圖吼道:“還不趕緊動手!”
開弓已無回頭箭。
到黎明時分,浴皿而戰過後,王宮裡躺滿了橫七豎八的屍體。士兵們擁着孟昱,人人皆是滿面皿污,一身戾氣。
一夜之間,望樓局勢大變。孟昱手刃望樓國王,又親手斬殺兩位王子,一手将安士圖送上王位。
當日,安士圖南面稱孤,将所有不服新王的大臣打入大牢,同時宣布将與大睿結盟,共同攻打羅摩。
宮廷劇變,望樓國内很是人心惶惶了好一陣。朝堂之上更是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忠于先王的朝臣武将不在少數,也有讀書仕子發文痛斥安士圖悖逆人倫,不忠不義。前後有過幾次小規模的反撲,很快便被鎮壓。
尤其當日孟昱斬草除根,未給先王留下一絲皿脈。朝臣們即便心向舊主,卻沒有一個可堪大任的人選。唯有安士圖是最皿脈上最名正言順的繼承者,身後又有孟昱号稱的大睿八十萬士兵支持,不多時,朝廷上下也就接受了這場政變。
對普通老百姓而言,誰當國王更是不關痛癢的事情。隻要今年春天下夠了雨,望河水一如既往得豐沛,繼續過上衣食不愁的日子。其他變故,隻是茶餘飯後的談資,無關痛癢。
從趙梁毅身首異處,到一幹人等皆下牢獄,這支探西域的隊伍其實再不抱生還希望。都已做好客死異鄉,十八年後再重來的打算。熟料孟昱以一己之力力挽狂瀾,将局勢徹底改變。經此巨變,衆人心悅誠服不約而同地以他為首。
安士圖登上王位,自然對孟昱感激不盡。而巨變之中孟昱的沉穩狠辣又讓他畏懼不已。他曾提出以國師之位封之,孟昱卻沒有接受,隻說:“在下乃大睿臣子,自然隻能接受睿朝陛下的封贈。”
安士圖唯諾諾應之,卻也一直在考慮如何酬答孟昱的盛恩。
趁安士圖整理朝堂之際,孟昱同底下人商議盡快回朝報信以及搬救兵之事。
衆人隻道現下是望樓新國王的座上賓,已完成任務,高枕無憂,隻等将來回朝加官進爵,衣錦還鄉。隻有孟昱心事重重,考慮良多。
一來唯有他們自己知道陛下雖有心攻打羅摩,卻不會派一兵一卒來這望樓。再則羅摩人控制望樓已久,前段日子雖然外出,誰也說不定什麼時候還要回來。一旦得知望樓現在情況,必會蓄勢反撲,屆時莫說孟昱這一行人,就連安士圖隻怕也保不住命。
“我們的頭,都還懸在刀尖下!”他的眼中,蓄滿厲色,自有不怒而威的氣勢。
“孟大哥,那你拿個主意,如何是好啊?”
“我自然要留下來安撫安士圖。王琦、張仲你二人即刻回朝,切記要快。到達涼州之後,張仲你留下來,和涼州守将要兵要糧,或者盡快組織一隊人馬來望樓。張仲你則直接回京,一定要見到李将軍,向他禀報望樓眼下的情況,最好能有使臣前來駐守。”
末了,孟昱又補充道:“一定要快,莫說我們這班兄弟,就是所有望樓人的性命,都在援兵身上了。還有就是,我估摸着這趟不容易,陛下意在羅摩,不一定願意派兵來此,無論如何你們也得弄到軍隊過來!”
他選王琦、張仲去通風報信自是有原因,此二人跟在趙梁毅身邊最久,耿直義氣,是值得托付之人。
送走他二人之後,孟昱便向安士圖建言,操練士兵,以備羅摩人來犯。
安士圖從前打算的是依靠大睿兵力抵擋羅摩,就算派兵出征,亦隻是走走過場。不想孟昱卻正兒八經要練兵。他突然生出一種才出虎口,又入狼窩的感覺。望樓雖多年來受羅摩人搶掠,但時間一長,也就習慣了。每年固定上交金銀香料,再好吃好喝伺候好散騎的羅摩兵,兩國之間幾乎就不再有大的沖突。搶就搶罷,起碼不會死人,或者說死得不多。
然而,孟昱一來,帶着中原王朝口頭上的盛情,卻要望樓人明刀明槍地和羅摩人戰鬥。那是真真切切吃人不吐骨頭的戰場,修羅場!
然而事已至此,騎虎難下。若拒絕孟昱,就沒有大睿的支持。王室宗親非得生撕了他!因此,明知孟昱這方也是布滿荊棘的陷阱,卻不得不閉着眼睛往下跳。
孟昱幫着望樓練兵一月有餘,那日從沙場回到住所——安士圖在王宮附近賜了一座府邸給他,剛進門,就看見幾人對着他擠眉弄眼,嗤嗤地笑。
他不明所以,道:“幾日沒練兵,你們皮癢是不是?”
還是王季昌厚道,說:“大人,國王來了,在偏廳等着您。還有……”卻面有難色,沒往下說了。
孟昱看了他一眼:“有什麼話不能說的?”
“大人去看就知道了。”
孟昱滿腹懷疑,隻得向裡走去。
背後是幾個人調笑議論的聲音。
“打個賭,這回大人會怎麼做。”
“有什麼好賭的!肯定是拒絕。你沒見上回,我去搖鈴館,特意尋了一個上好的,那皮膚,啧啧……還有那腰……關鍵是,是雛兒!沒接過客的!又幹淨又标緻,我當寶貝似的留給大人,誰知,誰知他連門都不肯進!”
“嗤……搖鈴館的人說話都能信?她說是雛兒就真是了?你當大人和你一樣,見着女人就走不動路?大人出身世家,尋常女人怎麼可能入得了他的眼?這回可就不一樣……”
“賭不賭?”
“賭就賭!”
孟昱掀開軟簾,便聽裡面笑道:“孟大人才回來,叫本王好等。”
“有失遠迎,恕罪……”話仍在嘴邊,孟昱打眼看見安士圖身後跟了一個年輕女子——看穿着打扮,是望樓貴族小姐的模樣。半張臉隐在薄紗後,隻露出一雙眼睛,大而深邃,上下兩排卷翹睫毛,仿若小扇子。
安士圖臉上挂着笑,道:“無需客氣。今日來是被我這侄女纏得受不了,說非得見一下大睿來的英雄。義敏之,過來,這位便是孟大人。”
那年輕女子便上前施了一禮。
雖隔着面紗,仍不難看出她臉上帶着好奇的笑,目光更是毫無顧忌地将孟昱上上下下打量了個遍。他長相不同于望樓人,也不同于她之前的想象。他看上去不太像傳言裡的樣子,沒有五大三粗的身材,也不是絡腮滿面的粗糙。他身形高而挺拔,皮膚接近玉石的質地。嘴唇緊抿,不苟言笑,一雙狹長的眼睛黑得如同點漆。太黑的眼睛,看上去有些冷漠和神秘。
她無法想象他殺人的樣子,可不自覺又有點畏懼他。
孟昱還了一禮,這才帶出點笑意。
隻聽安士圖又在介紹:“義敏之是我表兄的女兒。表兄與我自小一道長大,可惜我沒有女兒,便一直将義敏之當做自己骨肉。”
孟昱瞬間就猜出了安士圖的心思。說來也奇怪,從前他對周婉玉也說不上怎麼動心,但想起兩人差點定親,就覺得她跟别人都不一樣。還懵裡懵懂地操心過她的終身,為她和那内侍之事而大動肝火。
哪像他跟宋揚靈在一起時,見面時真真切切地歡喜。不見時又百不知緣由地坐立不安。甚至從未想過那些感覺到底代表着什麼,也從不比較和宋揚靈在一起時與跟其他人在一起時到底有何不同。因為他壓根沒有想過,這世上還有誰能和宋揚靈比一比。
就是那麼水到渠成的歡喜和自在。
現在,隔了千山萬水;現在,安士圖将另一個金尊玉貴的姑娘奉上,他才醍醐灌頂般看透他自己的心思。
“陛下謬贊,在下不敢妄稱英雄二字。不過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若是換了我大睿任一臣子來此,想必都會比在下做得好。倒是望樓得陛下恩澤,才是萬民之福。”
義敏之在旁邊好奇地問:“望樓風光好,還是大睿風光好?”
“我大睿地大物博,土地廣袤,北方有銀裝素裹的冬景,江南有小橋流水的煙雨,崇山峻嶺、平原河流,總是丹青聖手,也難以描畫。”他見義敏之臉上浮起不服氣的神色,又道:“不過望樓處大漠深處,又位于望河邊,河岸風光,大漠落日亦是别有風情。”
聽他如此盛贊,安士圖臉上不禁浮起得意神色,正待說話,隻聽孟昱又道:“來日我回大睿完婚,一定要帶我的妻子來看看望樓。”
安士圖驚詫莫名,脫口而出:“你已經定親?”
孟昱點點頭:“幼時家父所定。一諾既成,終生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