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欽天監議定了婚禮日期,整個後宮已再顧不上任何事,隻圍着大殿下的婚事打轉。
那日太常寺拟定了聘禮單,請宋揚靈交付後宮定奪。她接來一看,見有兩份,一份呈皇後,還有一份呈賢妃。
她略微沉吟,便道:“皇後乃後宮之主,此次婚禮一應事項亦由皇後做主。是不是隻呈送皇後即可?賢妃為大皇子生母,想來皇後亦會考慮賢妃意見,再着人請去商議的。”
她是顧慮皇後與賢妃不睦已久,二人處處争高下。若是皇後得知太常寺同時呈報禮單給賢妃,想必因逾矩而生氣。她如此建言,不過是小心謹慎,不惹風波的意思。
偏偏那日太常寺來的那人是走賢妃一親戚的路子得的官,正想盡辦法在賢妃跟前獻個好,露個臉,哪裡跟顧及皇後面子,執意道:“話不能這樣說,要是皇後不給賢妃過目,豈不是下官失職?”
宋揚靈見他蠢魯,笑道:“我一個人也不能劈成兩瓣來用,總是隻能先送一處,再送第二處。依你說,這可如何是好?總不能先送給賢妃罷?”
那人不知道宋揚靈是在揶揄他,還上趕着說:“較書不妨親自送到賢妃處,再着一宮女送去皇後處。”
宋揚靈真不知道太常寺怎會有這等蠢笨之人,冷笑一聲,道:“行,我自會看着辦。”便拿着冊頁走了。
先到鳳銮宮,藏起一份。隻拿出一份恭敬呈給皇後。
曾鞏薇拿來細細看了一邊,有幾處挑出來細問了問。
幸好宋揚靈事先準備充分,熟記皇子成親聘禮的先例,一一說出來曆。
曾鞏薇再一看,沒什麼不妥,便道:“先照這個備着罷。”
宋揚靈應了是,又在一旁侍立一會兒,卻始終不曾聽見皇後下令給賢妃抄送一份。她揣測着,要是在皇後跟前提賢妃,皇後肯定沒好氣。但下聘這麼大的事兒,完全不給賢妃透風,待賢妃知道,肯定鬧得天翻地覆。隻好硬着頭皮提起:“若皇後覺得沒問題,奴婢讨個示下,是否抄送一份給賢妃過目?”
果然曾鞏薇立時臉色一僵,盯了宋揚靈一眼,冷冷道:“你倒是心思乖巧,會做人!本宮還需你來提醒!”說到最後一句時,語氣已頗為嚴厲。
宋揚靈立刻請罪:“奴婢不敢。”
曾鞏薇眼都沒擡,沉聲道:“本宮與賢妃情同姐妹,楠兒又是她骨皿,成親這麼大的事情,我怎會一人獨專?彩鐘!”她在後位多年,涵養功夫,表面文章自是不在話下。
“是。”
“你去請了賢妃過來,說本宮有要事商議。”
宋揚靈當衆被皇後斥責,面子上自然挂不住,心裡也頗委屈。但領這差事之前,就知道肯定是個受氣的活。一早已想好,隻要事情順順利利,任它什麼氣,一律受着。
因此面上倒毫無委屈尴尬之色,隻越發恭謹,侍立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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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錦舒知道商議聘禮之事,坐了車,帶了浩浩蕩蕩儀仗幾十人來到鳳銮宮。
曾鞏薇眼皮都沒擡一下,端坐在榻上,等着李錦舒給她行禮。
李錦舒到底矮人一頭,隻得行禮請安。
曾鞏薇笑容滿面,語氣親熱,卻端坐着紋絲未動:“咱們都是姐妹,何須如此多禮?快賜坐。”
李錦舒見她語氣親熱,眼神卻頗為高嗷,不由得心中有氣。便直接道:“聽說太常寺的聘禮單到了。”
曾鞏薇叫宋揚靈拿給李錦舒看,說到:“宋較書剛送來的,我看着還可以,你瞧瞧。”
李錦舒接過禮單,順帶掃了宋揚靈一眼。未及多說,一側頭,隻看禮單。纖長玉指順着一行行名目往下滑:銀一萬兩,錢三萬貫,綠油匣二百,白玉酒器連索十副……末了,她鳳目一揚,笑道:“既是皇家婚禮,簡薄了些罷。想我當日進宮時,帶了也不止這些東西。”說完,随手将那禮單往高幾上一擱,便望着曾鞏薇。
當年李錦舒入宮,受封昭容。場面之大,排場之盛,将後宮鬧得沸沸揚揚。宮人們作為談資足足說了一月還意猶未盡。彼時李長景剛剛嶄露頭角,是軍中新貴。而李家雖然暴發,卻幾代行商,積累下豐厚身家。李家往上好幾代不曾有人入朝為官,哪裡懂得貴族禮儀。如今卻突然有個女兒要進宮為妃,簡直是喜從天降。恨不能将天下金銀給李錦舒,作為陪嫁。
粗俗是粗俗了點,可真金白銀确實也花人的眼。
李長景能夠在軍中脫穎而出,和李家的豐厚家産亦不無關系。因為他的軍隊是裝備最好的。他能夠自己拿錢養騎兵,不僅養,還一人配兩匹馬。能不打勝仗麼?!
所以說寒門難出貴子。即便白手起家的人,那也是在向上攀爬的過程中附住了權貴裙帶。
聽李錦舒提起往事,曾鞏薇不禁覺得好笑。果然是暴發出身,他李家再多金銀,能和自己娘家曾家的赫赫軍功相比?能和百年家史,數代重臣相比?她不緊不慢地道:“這是祖宗先法,一切是按例行事,也不是金銀多了,就是好的。”說時,嘴角上翹,帶着點嘲諷。
李錦舒向來覺得這些貴族小姐說甚麼金銀不重要,隻不過吃不着葡萄說葡萄酸罷了。便對曾鞏薇說:“既然這樣,不動宮中的,我個人補貼點就是。”說着,便直接對宋揚靈發話:“你去跟太常寺說,就說我說了,太簡薄,加他們再添些,同我來對賬。”
宋揚靈看了看李錦舒,又看了看曾鞏薇,一時不知該如何答話。
就聽見曾鞏薇一聲冷笑:“聽賢妃妹妹的意思,堂堂天家竟不如妹妹财力雄厚了?”
李錦舒也不甘示弱:“不敢當,我是陛下的妃子,也是天家之人,我的不就是天家的麼?”
眼看兩人劍拔弩張,就像那水滴濺進熱油鍋裡,宋揚靈一時急智,趕忙開口:“不若奴婢這就去問問陛下的意思?”
曾鞏薇立時開口:“現在就去!”
宋揚靈一溜小跑往外奔。
蔺常尚未散朝,她在議政殿回後宮的路邊站着等了半個時辰。蔺常出來時,身邊還圍了幾個大臣。他遠遠看見宋揚靈在一旁等候,就遣小黃門去叫過來。
宋揚靈飛快地說了一遍事情經過,
蔺常聽完,皺了皺眉,便說:“邊關戰事吃緊,一切從簡,不可過于奢靡。”說完,就沖宋揚靈揮揮手:“你去罷,再有這種事兒别問朕了,告訴皇後按例行事即可。”
宋揚靈領命之後,又去鳳銮宮。奔忙了一上午,倒沒覺得累。進去複命前,彩鐘叫人端了杯茶給她。她在廊檐上略靠一靠,喝了茶,才覺出雙腿酸疼。一邊喝茶,一邊捏了捏腿。也不敢多耽擱,三兩口喝完,将茶盞遞給小宮女,便進去答話。
皇後和賢妃一見她來,立時将目光掃過來。宋揚靈覺得簡直比那羽箭還鋒利。她裣衽行禮,肅容道:“陛下說邊關戰事正緊,不可過于奢靡。”
曾鞏薇臉上立時露出得勝的笑容。而李錦舒則登時僵了臉。
索性曾鞏薇并未趁機落井下石,奚落李錦舒,隻說:“既這樣,那就照這個單子來。”又問李錦舒:“妹妹要不在我這兒用膳?”
李錦舒哪裡有心情吃飯,借口身體抱恙,告辭回宮。她憋了一肚子氣,又不能沖皇後發火,突然沖宋揚靈道:“我才疏學淺,不比宋較書學識淵博,想起一個詞來,請教一下。狐假虎威,是不是正适合當下?”
宋揚靈登時漲紅了臉,沉默了一會,也不說是或不是,隻厚着臉皮假裝聽不懂,将狐假虎威的來曆故事解說了一邊。
李錦舒冷笑兩聲,這才去了。
曾鞏薇赢了一局,心情正好,也不管李錦舒這話是不是指桑罵槐。隻叫人給宋揚靈賜了飯,又誇贊兩句,才放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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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揚靈也沒敢回勤政殿歇着,而是去找太常寺的人說最後結果。本來想偷個懶派人走一趟,想一想不放心,還是親自去了。
這一趟跑下來,再回到勤政殿,已是日暮時分。偏巧這日微霜來探她,等了好長一會兒。正坐不住,要先走,宋揚靈就回來了。
她大喜過望,拉微霜一同用飯。說起白日的事情,訴了訴苦。
微霜自然出言安慰,又道:“陛下叫你當如此重要的差,事成之後必會重重賞你。”
宋揚靈歎口氣:“反正都不容易唉。”然後又問微霜近況。
二人正閑談間,有個小宮女領着米黛筠來了。
宋揚靈站起來笑道:“今兒人來得這樣齊全”,又叫黛筠一起吃飯。她是吃過才來了,擺擺手,端了盞茶,在一旁坐着。
過得一會兒,微霜見黛筠神色有異,說話也有一句每一句,猜她必是有不便旁人知曉之言,便道:“我來了好一會兒了,那邊還有事兒,就先告辭。”
宋揚靈猜出她的意思,想着微霜也是難得來一趟,自己還有東西要贈她,便說:“不急在這一時,你去瞧瞧魏松,他念叨你好幾天了。”說着,起身,捏了微霜一下。
微霜會意,便說:“你們先說話,我去看看。”
待微霜出去,米黛筠才急不可耐問宋揚靈:“聽說你駁了賢妃的面子?”
宋揚靈笑道:“我人微言輕的,哪裡有此能耐?不過傳陛下的話而已。”說完,又意味深長加一句:“你消息未免也太靈通。”
米黛筠俏臉一紅:“你不是不知我同二殿下的關系,自然要再賢妃身邊人身上下點功夫。他們皆知你我交好,能不能賣我個面子,想想法子,全了賢妃心意?”
“黛筠,你這就是為難我了。我是什麼身份,你再清楚不過。我怎麼可能有法子改變皇上心意?”
黛筠自悔話說得太急,不曾鋪墊,但想着二人畢竟親厚,不比旁人,懇求道:“我不是成心難你。你畢竟長随陛下身邊,深知帝心,總是比其他人要多些辦法的。再說,不看其他,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就當幫幫我。好不好?”
宋揚靈不是不理解米黛筠想在賢妃面前出力的心意,也深知這對黛筠将來的好處,隻是此事确實超出她能力範圍,若是輕言答應,日後做不到,隻怕于兩人情誼有損。
米黛筠見她不說話,又道:“你在後宮行走,也深知賢妃地位,能讨她歡心不好麼?”
宋揚靈歎口氣,道:“這事兒我隻能再想想,但不能應承你一定有辦法。”
“隻要你願意,肯定有法子。”米黛筠立刻展顔。
宋揚靈苦笑一下,道:“也不一定能成。”
二人又說了會兒别的,宋揚靈才送米黛筠出去。回來找微霜,她正同魏松聊得高興。魏松捏着鼻子,不知又在編排誰。
她進去輕輕敲了一下魏松的頭:“成天說長道短。”
微霜見她來,順口問她黛筠找她何事。
宋揚靈簡略說了一番。
就聽魏松說:“其實黛筠說的在理,滿後宮誰不知道,甯可得罪皇後,千萬莫得罪賢妃。”
宋揚靈嗤一聲,道:“我也不是為了皇後去駁賢妃。而且我勸你們也不要有這想法。你我都是仰人鼻息的小人物,但也得弄清楚仰的是誰的鼻息。皇後、賢妃、太後、乃至德妃都是高高在上,非你我可以得罪的大人物。但真正主我等生死榮寵的卻不一定是她們。這便是所謂,不怕官,隻怕管。”
她輕易不長篇大論,這一說倒把微霜和魏松說的一愣一愣的。
尤其是魏松,細想一想,自己平日行事确實是這樣,隻是從未想得這般透徹。
宋揚靈又說:“咱們都當了這麼久的差,人情世故也見過一些。所謂衆口難調,即便再八面玲珑也難以人人跟前讨喜。隻應酬好最該應酬的人才是關節所在。”
說到此,不禁有些黯然。這樣說起來,黛筠是一心助賢妃,而她卻要為陛下辦事。立場不同,各為其主。今日便稍有嫌隙,不知日後會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