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揚靈一直以為登基為帝是她與孟昱之間心照不宣的默契。從未談及,是因為從未想過他會反對。
“為何?”她想不通。
“萬章問孟子:‘然則舜有天下也,孰與之?’孟子曰:‘天與之。’董子亦曰:‘天之所大奉使之王者,必有非人力所能緻而自至者,此壽命之符也。’”
“夠了!不用在我面前背書。你要是真相信君權神授,天降祥瑞這一套,也不會同我走至今日這一步。”宋揚靈伸出手,朝上一指,似在指天誓日:“若真有天道,祥瑞之象絕不是什麼‘白魚入于王舟’!而是姬氏父子苦心孤詣積蓄國力;是勾踐卧薪嘗膽的丹心;是一個個如你我般,甯願置之死地亦不放棄的人!”
“我說的不是這個,而是人心。教化千年,莫說百官、朝廷,即便天下萬民誰不深信,王者,受命于天?”
“哼”,宋揚靈冷嗤一聲,不以為意:“紫氣紅光,還不是上下嘴皮一碰,閑磕出來的杜撰。我即刻就能叫欽天監上奏說天有異象。”
“可是,”孟昱的聲音陡得陰沉:“從未有祥瑞主女帝。”
“你!”宋揚靈登時變色,勃然道:“你不過與衆人一樣,認為婦人不堪為主!”
她的話音褪去,孟昱并未接上。空曠的殿内陡然陷入讓人喘不過氣的沉寂。
半晌,孟昱堅定點頭:“是!”
宋揚靈氣得已是滿臉漲紅。她受夠了這樣的論調!
幼時,在父親書房讀書,每當說出新鮮論調。誇贊之後總要跟一句“可惜了,沒托生為男子。”
她執掌朝政,又總有人指指點點,牝雞司晨,婦人之見!
她明明付出了那麼多!批閱奏章,孜孜不倦;愛惜民力,勸課農桑;禮賢下士,生怕遺漏人才。莫說做得比蔺枚好,便是比之一代雄主蔺常,亦能說一句不遜色。
憑什麼她就不能登基為帝!
宋揚靈從踏上霍地站起,怒氣沖沖來回踱步,恨不能将手指指到孟昱鼻尖上:“你說了那麼多聖人言,我也和你說說史書。呂後執掌天下十餘載,太史公是否将她納入本紀做傳?昔穆帝年幼,群臣上表請褚太後臨朝執政;再有則天以娥眉之身稱帝,是也不是?”
“呂後入本紀,可她是否稱帝?諸太後三度臨朝,是否三度還政?即便威赫如武氏,歸天時是否隻以皇後入葬?”
“她三人誰不是有功于社稷?行人君之實,單人君之責,卻不能享人君之名,隻因世俗偏見,這才是天下不公!”
“是否不公?是!可是不公之事何其多?否則你我何須苦苦追尋?”孟昱頓了一下,又道:“我的意思,并不是女子不堪為帝。任何位置,自當有能者居之。隻是,女子稱帝,在當今,缺乏天時地利人和的條件。你此時稱帝,因你手握重權,自然無數人趨附。可是你是否想過百年之後,權力如何交接?是否仍然傳位陛下?豈不還是還政蔺氏?若不傳蔺氏子孫,你娘家卻無子侄相承。陛下雖由你親手撫養,但畢竟為米妃所出。待他長成,知曉你與米妃嫌隙,再目睹你自他手中竊取蔺氏江山,他當如何處之?你的身後之事又将如何?即便你不在意身後之名,你的施政舉措呢?就不擔心繼位者統統廢除?一件事情可能是對的,然而若要完成它,非得與天下時代作對,那麼它就是錯的。”
宋揚靈突然不說話了。眼簾無力地垂下去。孟昱的意思,她懂。
很多次,她遇到這樣讓人灰心而無力的情況。她開科取士,明明是給天下士子以晉升途徑。可是言官彈劾,權貴嘲諷。她有心提高商人地位,以利工商業。一道道诏令頒發下去,時至今日,也不過讓商人可以多穿一個顔色的衣裳。準商戶子弟參加科舉的政令至今還卡在中書省發不下去。
人說舉步維艱。她領悟得透入肺腑。
任憑她心如鋼鐵,一次次下來,也難免喪氣彷徨。
想起半生艱辛,一腔苦心卻難得理解,積壓不知多久的委屈突然滅頂而來。她站在那裡,低着頭,明明紅了眼睛,卻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哭出聲。卷入權力之争是被動的。為複仇,放棄了與孟昱的終身相許。步步為營,手染皿腥,連孟昱的終身大事都被她給算計。争權,早已不為個人恩仇,而為抒志。
放棄了那麼多,犧牲了那麼多,若不能一展兇中抱負,怎堪“值得”二字?
孟昱站在她身側。看她淚盈于睫,卻雙手死死捏着拳頭,仿佛還是多年前倔強的少女。心裡突然就一寸寸軟下來。繼而疼得蜷成一團。像有一隻手,一下一下捏他的心。讓他毫無招架之力。
是多久,再沒見過她這般脆弱又逞強的模樣?
他不禁伸手,勾起她的臉。
對着她,輕松而愉悅地一笑。笑得眉眼彎彎,有如春風:“你不是呂後,亦不是則天皇帝,她們沒做的,為何你也做不到?畢竟你的身邊,有我啊。”
宋揚靈突然就笑了。笑容一寸一寸在唇邊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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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陳紹禮領京中百姓上表更改國号之後,欽天監觀測天有異象,主女主臨朝。不日,大将軍孟昱領軍中諸将亦請改國号。
未幾,百官、皇室宗親、沙門、道士,萬餘人齊上表請改國号。連望樓諸小國亦上表,表示臣服之意。
三月二十八日,太後宋氏準所請,該睿為楚,改元熙祥,臨朝稱帝。着四月初八日行登基大典。
幼帝由康即位不到百日。
蔺睿王朝至幼帝由康至,國祚三百餘年。
改朝換代的大事,因為未起兵戎,平和得仿佛隻是街頭巷尾的幾樁談資。
隻有牽涉其中的權貴宗親,或有青雲之遇,或垂首沉默。
由康脫下天子袍服,重新換上從前做皇子時穿的衣裳。似乎未有絲毫不适。伺候的宮人從他幼稚的臉上,看不出他是否知曉到底發生何事。
蔺桢與杜青的婚事議定。婚期定于五月十五。杜家很是鄭重,遣家丁百人運送聘禮。排場之盛,惹得百姓圍觀,萬人空巷。
周君清數日未曾執筆,因為有孕在身,反應太大,日日嘔吐不止。陳紹禮知曉夫人懷孕,歡喜得手足無措,亦勸她保養為上,莫為撰文傷神。
這一日,覺得好些。早起喝了碗粳米粥,不曾孕吐。便到案前坐了坐。翻起從前文字,思及近來劇變,一股力量像從心底裡蹿出來,拽着她,取了筆,沾了磨,筆走龍蛇。
“太後宋氏依朝臣百姓之情,登基稱帝,實為多年耕耘,水到渠成之舉。宋後理政,自睿朝武帝始,領較書之職,掌宮中制诰,時人謂‘九品中書’。後嫁與皇子蔺枚為妃。于危亡之際,助蔺枚登基。以從龍之功立威于百官。蔺枚疏散,不勤于政,自此,宋後主政朝廷。開科取士得天下士子推崇。又平潘李之亂,清舊臣勢力。至此,朝堂之上,再無不臣服者。另,大将軍孟昱,收望樓、平羅摩,軍功卓著,領兵數十萬,于宋後,耿耿忠心。不得昱,不成其千古之功業。宋後,德刑天下,實為娥眉表率,古往今來,再難有第二人。”
寫畢,看了一回,忽又拿起筆,将“宋後”二字盡皆抹去,改為“靈帝”。
周婉琴是從丫鬟仆婦的議論中聽聞此事的。彼時,距離登基大典不過三日。
衆人将改朝換代,女帝登基作為一樁新奇事來談笑。
“吓,也有女人能做皇帝的?可真聞所未聞了。怕不是災星入侵罷?”
“咦!”有人刻薄地笑:“你天天管得你家那口子出門都帶支香,生怕過了時辰趕不回來,還說這個?”
“哪能一樣嗎?你見過幾時母雞不下蛋,專管打鳴了?”
有人故意壓低了聲音,陰測測道:“我聽說書人講過,要真這樣,那是災異,要亡國的。”
“可不是亡了麼?國号都改了,皇帝都換姓了。”
衆人一愣,想着,可不是這樣?不知不覺的,竟然亡國了。可是鍋裡照常煮着米飯,小娃娃該哭還是哭,菜裡不放油依然不好吃。
有人一拍手,嗤道:“該幹嘛幹嘛去罷。管他誰做皇帝,男的女的都罷,日子還不一樣過?那口子夜裡硬不起來,守活寡才是難過。”
衆人聽她說的粗俗,拍手笑着散了。
周婉琴瞽目多年,早已習慣深不見底的黑暗。黑暗得甚至再記不起花紅柳綠的世界。可是這一刻,她分明看見,紫紅閃電從頭頂劃過,炸出一片火花。
揚靈!她,她做了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