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字營在城外青石山下駐紮。這是李賢妃的哥哥——李長景的親兵營。帶孟昱一行人前來的李潤正是李長景的同族兄弟。因為頗能識文斷字,甚得李長景看重。
孟昱入營之後,并未見着李長景,甚至連主帥的營帳也不知在何處。他與新來的幾人一起見過百夫長之後,領了衣服,便回到營帳。
門口正好站了兩個士兵打扮的男子,見了他們,隻點下頭。其中一個問到:“新來的?”
孟昱一行人趕緊回答是。
那人朝裡指了指,說:“睡最裡邊,外邊都有人了。換了衣服就出來集合,馬上要吃飯了。”
吃飯時,人多嘴雜,孟昱就聽見有人說原來每天李長景都會來點兵,觀看操練情況。
第二日一大早,天色未明,營帳外已起号角之聲。孟昱一個翻身從床上坐起,迅速地穿好衣服,随着同帳兵士往外走。
隻見天邊尚挂着一勾淺淺的殘月。遠處傳來聲嘶力竭的雞鳴。校場上已經列好隊伍,呼喝之聲不絕于耳。
不多久,天色微明。孟昱依稀望見高台上出現了幾個人影。最中間的那個一身甲胄,威猛英武,留一部絡腮胡。想來是李長景了。
隻剛分了個神,孟昱陡覺小腿一痛,一個踉跄,栽倒在地。他又痛又急,慌忙回頭,隻見百夫長尹茂滿臉怒色,喝到:“若是在戰場上,你這條命就沒了!”
他撲倒在地動作太大,引得人人側目。衆目睽睽,如芒在背。皿氣方剛的年紀,為了臉面、一時意氣可以不顧一切。孟昱又羞又怒,不禁握緊雙手,目婁兇光,一時額上青筋暴起。
尹茂見孟昱怒氣勃發,不由得也圓睜了雙眼,惡狠狠地瞪着他。他本來就要給新人們一個下馬威,此刻遇到孟昱操練走神,又見他居然敢反抗,更是鐵了心要借孟昱殺雞儆猴。
孟昱仍是緊握雙拳,眼中兇光卻逐漸散去。他從地上爬起來,沖着尹茂一鞠躬,然後重新回到隊伍裡開始操練。隻是嘴唇緊抿,一雙眼,又陰鸷又克制。
尹茂盯了孟昱一眼,嘴裡哼一聲,繞去另一邊。心中暗想,這個小子,好像是叫孟什麼來着,孟昱!倒是一身煞氣。當兵的最怕沒有煞氣,可是隻有煞氣的話那是匹夫之勇,還得沉的下心。
這個孟昱,算是有潛質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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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松第一遭去兼聽齋的時候,并未見到書齋老闆。書齋管事的老方見他頗有來曆的樣子,也不敢怠慢,請到後面廳堂裡以茶相待。
喝了茶,老方才慢悠悠地道:“那你第一次來我們店裡,不知我們情況。主人家極少過來,一應生意往來都是在下料理。您所持書冊,在下看過,确實是史料中有過記載,卻又失傳了的典籍。”
魏松得意一笑:“既然您識貨,那我也不必多說。久聞兼聽齋大名,我願意把書拿到這裡來,也是慕書齋主人大名。不能得見的話,确實遺憾。”
“來日方長。鄙主人亦是愛書之人,待他歸來,必是要與先生見上一面的。”老方說着,沖伺候的下人是個眼色。便見那人轉身出去。
老方又說:“讀書乃清雅之事,本不應以俗物相擾。如此略表心意而已。”随着老方站起來,方才那人拿了個托盤,盤裡放着大約十貫錢。
這也是不小的數目了,足夠在城外買上一畝地。這也是兼聽齋收書時最高的價格——古書除外。
魏松放下茶盞,微微一笑,立起身來,将手中書冊的縫線拆開,取出開頭一部分,放入托盤之中,然後才道:“我看不如這樣,您把着一部分拿給貴主人過目。七日以後我再來聽回信。”
說完,他将剩下的一部分整理好,放入懷中,轉身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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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揚靈聽魏松說完白日裡的狀況,微一沉吟,便道:“如此甚好。這卷書是我精心挑選的。失傳已久,對一些愛書成癖的人來說,無異至寶。我們這雖然不是原版,也絕不隻值這十貫錢。想來那書齋主人不至于如此不識貨。”
果如宋揚靈所言,七日後,魏松再到兼聽齋時,老方熱情地立刻請到後面。打起簾子,就見一個四十多月的男人,穿月白長衫,正背着手立在書架前。
聽見有動靜,他立刻回頭,不等老方介紹,已先笑開了:“中貴人(見注釋),請坐。在下久候多時。”
魏松心中明白這店主必是明白了書冊價值。可不,那是先帝親藏的書冊,怎會不金貴?!念及此,面上不由得顯出得意之色。略推辭一番,便在桌旁坐下。
店主沖老方說:“上茶”,才又側頭對魏松道:“在下姓薛,單名一個泉字。書稿我已經看過了,果是失傳之物。老方他沒見識過此等東西,多有輕慢,還望中貴人海涵。”
薛泉雖然年紀比魏松長不少,但為人謙和有禮,既有讀書人的文質彬彬,又不乏商人的熱絡周到。幾句話說得魏松心裡格外熨帖。
魏松不以為意地揮揮手:“薛大哥客氣。不是我自誇,這書本來也不是尋常人知曉的。”
薛泉附和一笑,又道:“在下看書冊乃新近臨摹而成,想必中貴人是有孤本在手了?”
聞言,魏松高深一笑,才道:“我不也瞞你,确實有孤本。幾十年前的舊物了。但這個,不能拿出來。”
薛泉點頭道:“在下明白,能有臨摹之本已是幸事。”說着,話鋒一轉,又道:“但是,書這個東西,畢竟不比古玩。獨一無二一件東西,人人争而搶之。書嘛,得知名,才人人争相傳看。像那蘇學士,才名滿天下,一本詩集賣到一千文錢。失傳典籍,再名貴,畢竟知曉的人少,願意購買的就更少。”
聽薛泉如此說,魏松似被人兜頭澆了盆冷水,隻當賣不出去,或者連十貫錢都不值。
然而,薛泉又說:“不過畢竟是典籍,價格太低埋沒了先賢風骨。我這裡有三十貫錢,就當是我們一起祭奠先賢了,可好?”
魏松本以為賣不出價錢了,現在聽來,卻是多出兩倍,心涼之下驟然大喜,連連點頭道:“薛大哥說的在理。價錢方面,你自然比我了解。既然事關讀書,就不能一味朝錢看。我拿這書出來,也是不忍埋沒的意思。”
薛泉喝茶淺笑。他其實心中已有計較。這類典籍自然不同時下流行的詩集詞集,人人争相購買。但是願意買的,必然不計較價錢。他頗認識一些附庸風雅的達官顯貴,隻要編出一個足夠好的來曆,這些人是不介意花大價錢的。就像古玩一樣,買的人真是買那瓷器字紙?買的是東西後面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懷和曆史。
偏偏又是這虛的,無法估量的所謂情懷最能引人一擲千金。大概真是人生在世,窮極無聊。
不過他也沒想着魏松不懂就刻意壓低價錢。因為觀魏松舉動,似是長久做買賣的打算。想必日後還有其他寶貝。做買賣嘛,也不能自己一個人把錢給賺盡了。
議價之後,魏松收了錢,回到宮中。心中仍是喜不自勝。抄一本書就能得三十貫,除去打點宮門侍衛的五貫,還餘下二十五貫。多的不說,一月抄一本的話,每月也能多出十多貫收入。過得一年半載,豈不可以在京裡治一所房屋?
走動時感覺到懷裡沉甸甸的銅錢,面上不自覺就笑出來。又想,幸而揚靈是叫自己出宮打點,若是換了旁人,見錢眼開的,隻推賣不出價格,扣個五貫十貫的,那可怎麼得了?!想完,自己也覺得好笑。做人哪裡能這樣昧良心!
及見了面,把這念頭當成笑話說給宋揚靈聽。
她笑着拍了魏松一把,道:“所以才找你呀!像你這麼誠實的,可不多。”說完,給魏松倒了盞茶,自己也拿起一杯,碰一下,道:“這就算開張了,望以後順順利利的。”
“日進鬥金!”魏松立馬接一句。
兩人以茶代酒,一飲而盡。宋揚靈放下茶盞,又說:“往後你别把錢再帶進宮中。一來進進出出,怕被人瞧出破綻。二來,即便放在宮裡,堆那麼多錢,也不一定保險。我記得宮外有錢莊。你把錢寄存在錢莊裡,開了交子就行。”
彼時,錢莊是新奇事物。多為外地商人帶錢不便,才在京中開了錢莊,以交子為憑。
魏松不放心:“不會放着放着就沒了吧?”
宋揚靈哂笑一聲,道:“先放着,存多一點,我還有用處。”
魏松側頭,笑道:“做什麼?存嫁妝?”一時口快,不及思考。說完之後,才決出不妥。明知揚靈嫁人無望,還如此說,可不是戳人痛處麼?
幸而宋揚靈并未介意,隻說:“你少胡扯了。我是這樣打算的,你在宮裡人頭熟,消息也靈通,打聽着後省有哪些好差事,咱們早做準備,也為你打點打點。”
魏松沒想到宋揚靈說的有用竟是要為他謀前程,不由得心中一暖,連鼻子都酸了。他幼年時被父母賣入宮中,谄媚與機警中長大,從未得人真心相待至此。此刻真是恨不能滴水之恩,湧泉相報。
宋揚靈察覺他神情有異,笑道:“這是怎麼了?平日裡潇灑不羁的魏黃門呢?”
魏松不禁嗤一聲,笑過不提。
倒是宋揚靈接着說:“還有,你幫我打聽打聽孟大哥去了哪個營。看能不能搭上關系。我……想,最好能幫他打點打點。”
魏松覺得心裡又是一軟,脫口而出:“你呢?怎麼為你自己打算的?”
宋揚靈卻是歎了口氣,往身後的凳子上一坐,幽幽道:“我還是奴籍,你又不是不知道。”
除非天子發話,免除奴籍,不然縱使她機關算盡,也隻幫得了别人,助不起她自己分毫。
說起來,陛下像是很久沒來過寶文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