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散朝,蔺枚仍舊未來鳳銮宮。宋揚靈獨自帶由儀、由康用過早膳,又叫柳橋來帶他們去換外出的衣裳。
由儀長得尤其像蔺枚,清秀中帶點俊朗之氣,性格也活潑好動,因此甚得蔺枚、宋揚靈喜愛。
由康則更像米黛筠,一眉一眼就似拓出來的一般。年紀還小,看不出性子随誰,隻是不大愛說話。
由儀聽見要外出,立刻喜滋滋道:“母後,咱們要去哪兒呀?”
“去見你父皇好不好?”
由儀連連點頭,一雙水潤的眼睛活脫脫是隻小鹿,她跑到柳橋身側,拽着她衣襟一角,來回搖:“姑姑,姑姑,我要穿前兒做的那條石榴裙。”
柳橋含笑望了宋揚靈一眼,等候示下。
宋揚靈點點頭。
由儀見母後應允,歡喜得直拍手,拉着由康去寝殿換衣裳,又小聲嘀咕:“弟弟就随便穿穿罷,男兒不用那麼花枝招展的。”
宋揚靈遠遠聽見,隻低頭輕輕一笑。帶着孩子去見蔺枚,再複雜詭谲的朝堂風波都有了家常熨帖的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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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微微飄着雪。
蔺枚叫人在廊檐下擺了一隻紅泥小火爐。爐上一隻玄色陶鍋,正咕咚咕咚冒泡。袅袅白煙升起,輕薄到剔透的肉片迅速發白翻騰,帶出撩人香氣。旁邊設一矮幾,擺着琺琅螭紋酒壺。酒是剛燙好的,肉是才下的。
他裹着白狐裘,一根根立起的細白軟毛暖過爐中炭火。被風帶進的細雪未及飄落其上,已然融化。
他側躺在宋修容的雙膝上,鼻尖輕輕翕動。宋修容身上被狐裘護住的體香随着熱氣一陣陣散開。那是女子才有的香氣,讓人骨酥魂銷。
在他斜前方跪着的是米紫篁,正低着頭,小心翼翼地斟酒布菜。其實她并不太得蔺枚寵愛,數月都見不着龍顔一回。今兒來,是因為陛下突然想起她身姿輕盈,着紅裳在雪中起舞理當好看,才宣來的。
教坊的樂工尚未到,她便服侍陛下飲酒。
不多時,忽而聽見内侍來報:“皇後與皇子、公主到。”
米紫篁一聽,驚喜得連忙探頭往外瞧——她甚少有機會見到由儀、由康,而且兩個孩子畢竟是她親姐姐的骨肉,也是她在這宮裡唯一有皿緣關系的人了。這份疼愛真心是從骨子裡帶來的。
蔺枚現在已有三子一女,但另外兩個皇子年歲太小,正是哭鬧的時候,沒得惹人心煩。唯由儀、由康像善解人意的小動物般惹人喜愛。
他一聽一雙兒女到,歡喜得立刻起身往外迎,嘴裡不住道:“外頭下雪呢,就這麼來了?讓父皇看看,鼻子凍紅了不曾?”
宋修容、米紫篁自然都躬身迎出來。
由儀哪裡還等人接,兩條小短腿一撒開,哒哒哒朝她父皇跑去,一頭鑽進厚厚的狐裘中,帶着奶音:“外頭好冷的呢。”
蔺枚哈哈笑着将她一把抱起,又順手将由康撈起,道:“哎喲,好沉。”
由儀一臉嚴肅,晃着腦袋連聲道:“沉嗎?真的嗎?”然後,大人樣地重重歎口氣:“都怪昨晚的鹿肉太好吃,一不小心多吃了幾塊。”
宋揚靈走上前,笑道:“昨晚,她就鬧着非得留下一塊說等父皇來了一同烤着吃。”
由儀在一旁使勁點頭。
蔺枚笑着放下二人,點了一下由儀的小腦袋:“朕這就叫人拿了來,咱們現烤着吃。”
那邊宋修容和米紫篁都忙着給宋揚靈請安。平身之後,米紫篁擔心小孩子冒了風雪,趕緊到爐前盛了三碗熱湯,先雙手呈給宋揚靈,又一一拿給由儀、由康。
端湯的時候沒敢太熱切,擔心皇後見了忌諱。
由儀、由康接了湯,略喝過兩口就跑了。他們連生母尚且不知是誰,又怎會知曉眼前這個皿親的姨母!
宋揚靈倒是小口小口都喝完了,笑着遞還米紫篁。回過頭對蔺枚道:“陛下今日回來得倒早。”
蔺枚抱着由儀撓癢癢,答道:“左右沒什麼事,早散了朝,百官還回去接着過節。”
“眼看就到元夕,内東門司今兒一早将賞賜宗室、百官的禮單給我呈了來,我看并無不妥。”她說着,示意柳橋将單子遞給蔺枚。
蔺枚擺擺手:“你看就行了。往年你賞下去的東西,他們都喜歡。”
宋揚靈又道:“慶國公夫人、陳尚書夫人,還有蔡夫人都上了折子要進宮請安。”
蔺枚點點頭,忽而道:“往年八皇嬸也進宮的,今年怎麼不見來?”
“前日皇姊進宮時,還說起此事。八皇叔的小兒子媳婦娶的是昌邑王的孫女,本以為名門閨秀,自然知書識禮,不料是個糊塗人。進門沒多久就鬧得雞犬不甯。八皇嬸氣得犯了病,我正要叫人去探視。”
“嗯,你就代我轉為緻意罷。”
宋揚靈突然有些不耐煩。她和蔺枚成親數年,朝堂政事也好,宗族人情也罷,恨不能全交給自己,他隻做甩手掌櫃。
她将那點不快盡力壓下去,轉而道:“婉琴表姐今兒一早給我送了封信,言辭懇切,也說要進宮請安。”
“她出嫁以後,這還是頭一回進宮罷?”
宋揚靈點頭道:“我猜她來大約是要為孟昱說情。”
“也就隻有此事了。”蔺枚突然轉頭盯着宋揚靈:“你打算如何答複她?”
“到底親戚一場,況且孟昱勞苦功高,臣妾想着,應準孟昱和魏松在元夕那日回家探視。陛下以為若何?”宋揚靈眼神柔和,口氣平淡,似在叙述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家常事情。目光卻一直停留在蔺枚臉上,不肯放過一個微小表情。
她提詞要求,一則是試探蔺枚态度;二則是對外釋放信号。但凡蔺枚答應放他二人元夕回家,那麼外界一定會認為陛下還顧念着他們。
取鹿肉和鐵架的内侍都回來了。由儀、由康忙不疊湊上去,看他們将鐵架罩在火爐上,又從食盒裡拿出凝脂一般的豬油膏、雪花般食鹽,還有其他認得不認得的東西。
蔺枚不回答宋揚靈的問題,隻忙着囑咐衆人:“别讓儀兒、康兒碰着,小心割了手。”
說完側頭似笑非笑看了宋揚靈一眼,一把将她拉至側殿。
宋修容、米紫篁都瞥見陛下臉色不善,唬了一跳,卻都不敢做聲,隻假作無事,上前圍着由儀、由康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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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側殿,蔺枚一把甩開宋揚靈的手,朝四周沒好氣瞪一眼,示意衆人盡皆退出。
宋揚靈摸着手腕,直抽冷氣:“陛下是何意思,還請明示。”
“你又是何意思?拐着彎給孟昱、魏松說請?難不成還想将他二人無罪開釋?”
宋揚靈見事已至此,索性将話說清楚:“陛下是以為他二人有罪麼?臣妾請問一句,罪名為何?當如何量刑?”
蔺枚臉色寒得吓人:“内侍結交外臣。”
“陛下又可知,本朝律法之中,并無此條罪名。”
宋揚靈上前一步,昂然道:“更何況内侍與外臣結交,如何判斷?魏松、孟昱皆與我自幼相識,因送古樹一事調用了軍士,便是有過失,又豈至于居心叵測的地步?杜收美說他二人今日可以運送古樹,他日就可以運送箭矢?請問箭矢何在?既不成事實,又則能僅僅因可能二字便将人定罪?!豈不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蔺枚見宋揚靈的話犀利難以辯駁,面色更是鐵青,沉默了半晌,突然冷笑兩聲:“朕确實不喜理政,但你以為朕也不喜做皇帝麼?”
宋揚靈沒想到蔺枚突然說這話,詫異之下,不知如何應答,隻支吾了幾聲。
蔺枚又道:“朕很喜歡,再喜歡不過!”他雙眼睜大,臉上帶着熱切的表情:“沒有皇位,黛筠她怎會心甘情願讨好我?沒有皇位,那些文臣武将,怎會在我面前一個個跪伏?一個皇位,一個‘朕’字,讓所有人,所有事情都改變。朕當然喜歡,恨不能長長久久,千年萬年地坐下去!”
宋揚靈聞言,不禁後退一步。她當然知道沒有人不喜歡權力,可是從未想過蔺枚竟然已經眷戀至此地步。
還是她一早就錯了?
她穩住心神,心平氣和道:“皇位是陛下的,任何人都無法染指。”
蔺枚又冷笑起來:“是嗎?如果放在以前,父皇還高高在上坐龍座時,我或許會相信。可是連父皇臨死時,都沒逃脫兒子與大臣勾結篡奪皇位的命運,我又怎會再相信朕的皇位固若金湯?”
他想來是俊美超逸的,此刻眉眼扭曲,額頭青筋爆出,倒有了幾分讓人畏懼的癫狂之氣:“任何危及朕之皇位者,甯錯殺,不放過!你說得對,孟昱和魏松什麼都還沒幹,不曾運送箭矢,亦不曾流露出謀反之心,可一想到他們有此能力,朕就坐卧不甯,寝食難安!”
他扯着兇前衣襟:“這裡,有鑽心的刺。”
宋揚靈想不到蔺枚竟然多疑至此,心中自知不好,但仍不肯放棄,勸道:“若照此說,那手握權柄的文武官員皆讓人不放心。”
蔺枚一拂衣袖,自信道:“所以朕讓你處理政務,比起那些宰相将軍,與其讓他們坐大,莫若将權力交到你手上。”他面上笑意輕浮又得意:“唯有你,是朕掌心的金絲雀。”
宋揚靈隻覺一時之間如遭五雷轟頂。她向來自認才幹突出,巾帼不讓須眉。甚至一直以來以為是自己手腕高超才從蔺枚手中漸漸奪取治理之權。
原來他隻是懶于理政,他需要的隻是一個自己這樣的工具。
她突然想起蔺常,一直以來以為蔺枚寬和柔善,卻忘了他也是蔺常的兒子。有着一樣的猜疑,一樣的馭人手段。
宋揚靈隻覺得晃晃悠悠,腦中又似茫然得很。她也不知為何不曾倒下,甚至不曾變過臉色,隻低眉順眼,恭敬道:“此事是臣妾短視,請陛下莫要怪罪。”
蔺枚不在意地揮揮手,皺皺眉:“你是女子,難免如此。”
宋揚靈并不争辯,随蔺枚複又來至正殿,陪由儀、由康玩了一陣才回鳳銮宮。
次日,宋揚靈向蔺枚上自省書,自請禁足宮中自省。又請将魏松免職逐出宮廷,以及分散孟昱軍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