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陳府出來,天色已暗,宋揚靈便不讓由康騎馬,而是叫他與自己同乘一車。
車裡寬闊,比一間屋子也小不了多少。外罩青綢,四角垂月白流蘇。裡面鋪着蜀褥,厚實綿軟又錦繡燦爛。當中還有一張幾案,案上也有托盤,也有壺盞之類,卻并不因為車行進而晃動。細看看,原來下面都有暗扣扣住了。
由康挨着宋揚靈坐下。他長得更像蔺枚,面容白淨,鼻梁高挺,下颌精緻,一笑如赤子般天真。有時一轉眼,你卻又不知他在想些什麼。
宋揚靈伸手幫他整了整抹額:“跟陳大人聊得如何?”
由康臉上還帶着興奮:“他果然于律典極為熟悉,這幾年舉國上下的要案都在他腦子裡刻着。”
“你以前沒來過陳府?”
由康臉色瞬間就白了,卡了一下:“沒……沒來過。母皇怎這樣問?”
宋揚靈掃他一眼:“你同蔺識要好,陳夫人又是他生母,便是一起來過也不稀奇。”
“是,是來探望過一兩回。”由康的神情驟然一松,嘴角上揚,帶了幾分安心。
“也同沁柔一起去公主府麼?”
由康點點頭:“我們三人倒是常去的,從前皇姊也常同我們去。”
“我今兒聽你姐姐說,你時常送東西給沁柔?”
由康的臉登時漲紅了,卻又故意裝出不在意的神氣:“不過是些玩意兒罷了。她喜歡,逗她開心而已。”
宋揚靈意有所指:“你姑母向來疼愛沁柔,必會給她招一個乘龍快婿罷。”
由康其實心儀沁柔已久。他自認将來是皇位繼承者,所娶妻子定當也是才貌出衆者。而在他所知的京城閨秀中,論身份、論根基、論容貌,再沒有超過沁柔的了。況且姑母在皇室中頗有威望,加之是先太後嫡女,更有一批朝臣敬重其身份。若得姑母支持,于他登基之路而言,定是如虎添翼。
因存了這一段心事,陡然聽宋揚靈提起沁柔的親事,他不由得緊張起來,脫口問道:“姑母可是有了人選了?”
其實他與蔺桢就此事早有心照不宣的默契。二人一直未點破,就是擔心宋揚靈忌憚。一旦宋揚靈不同意,此事便再無轉圜之地。此刻他這樣問,是有心試探宋揚靈的意思。
“你姑母倒沒同我說甚麼。”她似笑非笑地看着由康:“照我說,再豐厚的家私,再了不起的地位,也不及青梅竹馬,知根知底來得重要。”
由康一聽這話裡有影射自己的意思。他到底年輕面皮薄,不好意思點破,隻笑着道:“母皇所見,自然有理。”
宋揚靈看由康的态度已經再明顯不過了。這樁親事,由康自己願意,蔺桢也願意,沁柔多半也是願意的。說起來,還是兩情相悅的佳話。
然而,要真給由康娶了沁柔,他的羽翼是不是過豐?
進了宮門,由康要先送宋揚靈回宮。卻被她攔下了:“行了,這麼多人跟着,沒什麼不放心的。孝順也不在這上頭。你趕緊回去,明日一早還得聽講。”
由康無奈,隻得答應。他從車裡下來,站在車轅便,又行了個禮才準備走。
“由康,等等。”
不料又傳來宋揚靈的呼喚。由康連忙站住,回過身去,一手掀了簾子:“母皇可還有話囑咐?”
宋揚靈早探了半邊身子出來:“夜裡到底風大,你還得走上好一段,叫人拿披風來。”
由康笑笑:“兒臣也不是稚童了,照料的好自己的。”
宋揚靈一笑,一雙寒星般的眼,映着夜空,格外清透:“無論你多少年紀,在母親眼裡,都是幼童。”
由康忽然渾身一冷,好像這話裡有猜不透的意思似的。可他又想不到到底有何不妥,隻得道:“兒臣多謝母皇關切,母皇也早些回宮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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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揚靈前腳才進寝宮,後腳就有内侍來報:“陳大人在勤政殿外求見。”
她雙手向左右平伸着,任碧檀幫她除了外衣。然後在繡墩上坐下,指着頭上钗環,示意碧檀繼續,才對來報的内侍說:“說我歇下了,有什麼事改日再說。”
那内侍就出去了。
宋揚靈換了家常衣裳,來至書案旁坐下,批閱奏章不提。
過了好一會兒,槐莊端了燕盞湯來,輕輕擱在案旁,低聲道:“陛下,潤潤喉?”
宋揚靈掃一眼,放下筆:“是有些渴了。”
槐莊見她神色平和,才道:“陳大人還在殿外等着。”
“由他等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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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紹禮知道宋揚靈此時肯定并未歇下。如此說不過是不願見他而已。
剛送完陛下車架,回至院中,夫人便向他提起扇子之事。他一聽就心知不好,即刻取了扇子趕出來欲進宮請罪。
他人輕馬快,其實比宋揚靈車架還早到宮門。
因他是朝中重臣,偶爾也深夜進宮回禀要事。自然有宮人幫着傳話通報。隻是這一回,陛下卻并未宣他觐見。
宮人隻道陛下倦了,不以為意。
陳紹禮卻深知大事不好。
因為那把扇子是由康所贈。
太子,皇位繼承人,給朝中大臣題字:“一朝天子一朝臣”。
陳紹禮隻覺一陣又一陣的膽寒。怎麼就那麼糊塗,收了這把扇子!收了不算,幾世的巧合才叫陛下給看見了!他簡直不敢猜測陛下到底要如何處置自己。
其實拿回不過是他第二次同太子私下見面罷了。太子送了這副扇面給他。他也沒多想,就收了。臨分别時,不料太子自己提起練了一筆左右書法。為湊趣,他自然要請太子露一手。
熟料太子就在扇面上寫了這麼一句話!
太子的意思他自然懂。曆來繼任者亦會為他日掌權提前鋪路。他能理解。可是陛下身為當權者,側卧之塔豈能容他人酣睡?
陛下或許舍不得廢了一手栽培的繼任者,可要廢掉一個如自己這般搖擺不定的牆頭草可是眼都不用眨。
陳紹禮直等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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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卯時,天才剛微微涼。陳紹禮在椅子上坐了一夜,腿都像不是自己的了。他扶着椅背想站起來活動活動,就聽見一陣腳步響。
連忙朝廊下望去,隻見槐莊到了。一時就跟看見救命稻草一般,也忘了腰酸腿麻了,趕着迎上去:“都知,可是陛下宣我?”
“跟我來罷。”
宋揚靈剛洗漱妝飾畢,口裡噙了塊紫姜,正等人上茶。聽見陳紹禮到了,将紫姜輕輕吐到唾盒裡,命人請他坐下。
陳紹禮哪裡敢坐!雙手在前,先行了禮,然後掏出扇子,托着遞到宋揚靈跟前:“微臣請罪。”
宋揚靈隻看了一眼,并不接過:“我昨兒才提了一句,今兒就送過來了。”
“微臣一時糊塗,但微臣實在沒有二心呀。”說着,便一五一十将前次會面說了個一清二楚。
宋揚靈見他坦承,也不願太掃他面子,便吩咐槐莊:“給陳大人上杯熱茶。”
說完,才向陳紹禮道:“你在朝中多年,經驗老道,太子向你請教一二,沒什麼錯。說甚麼請罪不請罪的話?再則即便有些禮尚往來亦是人之常情。既然恰巧你今日到了,我這兒有道口谕,就有勞你往東宮跑一趟。”
“是,微臣這就去。”
陳紹禮知道這聖旨裡寫的便是陛下對昨日之事的處理了。心裡七上八下。一時恍恍惚惚伸出雙手,像是打算從空氣裡接過什麼。
宋揚靈不禁笑了:“陳卿打算拿什麼?”
陳紹禮這才反應過來:“想是有些神思恍惚。”
宋揚靈這才道:“朕思量二皇子、三皇子也都大了,正是精進學問的時候。最好的夫子都在東宮,隻教授太子一人。豈不是浪費人力?往後三位皇子會齊了都在太極殿上課。”她頓一下,看着陳紹禮,慢悠悠道:“皆由東宮三師授課。”
陳紹禮做夢也想不到陛下竟真的會向太子之位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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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康聽陳紹禮面無表情地念完口谕,一時激動難以自制,拽緊了袖子,咬牙切齒道:“陳大人,你說這是什麼意思?!”
陳紹禮微微低下頭,避免直視太子:“微臣以為這是陛下為皇子的學問費盡思量。”
由康聽了,更是怒不可遏。心中百般咒罵陳紹禮是見風使舵的小人。可是顧忌他身後站着陛下身邊的内侍,不敢放肆,隻得強壓怒氣:“還請大人轉告母皇,說我一定遵旨。隻是今日身體不适,實在去不了。”
陳紹禮心中歎口氣,暗道太子果然年輕氣盛,沉不住氣。陛下身體康健,太子即位不知何年何月。他本就未打算此時依附太子。是以不肯多言提醒。
既傳了口谕,便是完了差事。他行禮辭别:“是,微臣自會向陛下轉告。還望太子保重身體。”
由康氣得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他回到寝殿,雙手背在身後,心煩意亂地來回踱步。殿中宮人都知不好,一個個屏息凝神,生怕一個不小心就引火燒身。
過了半晌,由康忽然擡起頭來,喚過近身内侍,在他耳邊低言:“趕緊請長公主來東宮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