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衆人吃了酒食,又安排了些路上幹糧。次日五更起來,衆人都吃得飽了。魯智深的行李包裹都寄放在曹正家。當日楊志、魯智深、曹正帶了小舅并五七個莊家取路投二龍山來。晌午後,直到林子裡,脫了衣裳,把魯智深用活結頭使索子綁了,教兩個莊家牢牢地牽着索頭;楊志戴了遮日頭涼笠兒,身穿破布衫,手裡倒提着樸刀;曹正拿着他的禅杖;衆人都提着棍棒,在前後簇擁着。到得山下,看那關時,都擺着強弩硬弓,灰瓶炮石。小喽啰在關上,看見綁得這個和尚來,飛也似報上山去。多樣時,隻見兩個小頭目上關來問道:“你等何處人?來我這裡做甚麼?那裡捉得這個和尚來?”曹正答道:“小人等是這山下近村莊家,開着一個小酒店。這個胖和尚,不時來我店中吃酒。吃得大醉,不肯還錢,口裡說道:‘要去梁山泊叫千百個人來打此二龍山,和你這近村坊都洗蕩了!’因此小人隻得又将好酒請他,灌得醉了,一條索子綁縛這厮,來獻與大王,表我等村鄰孝順之心,免得村中後患。”
兩個小頭目聽了這話,歡天喜地,說道:“好了!衆人在此少待一時。”兩個小頭目就上山來報知鄧龍,說拿得那胖和尚來。鄧龍聽了大喜,叫:“解上山來,且取這厮的心肝來做下酒,消我這點冤仇之恨!”小喽啰得令,來把關隘門開了,便叫送上來。
楊志、曹正緊押魯智深解上山來,看那三座關時,端的險峻:兩下裡山環繞将來,包住這座寺;山峰生得雄壯,中間隻一條路上關來;三重關上,擺着擂木炮石,硬弩強弓,苦竹槍密密地攢着。過得三處關閘,來到寶珠寺前看時,三座殿門,一段鏡面也似平地,周遭都是木栅為城。寺前山門下立着七八個小喽啰,看見縛的魯智深來,都指手罵道:“你這秃驢,傷了大王,今日也吃拿了!慢慢的碎割了這厮!”魯智深隻不做聲。押到佛殿看時,殿上都把佛來擡去了,中間放着一把虎皮交椅,衆多小喽啰,拿着槍棒,立在兩邊。
少刻,隻見兩個小喽啰扶出鄧龍來,坐在交椅上。曹正、楊志緊緊地幫着魯智深到階下。鄧龍道:“你那厮秃驢,前日點翻了我,傷了小腹,至今青腫未消,今日也有見我的時節。”魯智深睜圓怪眼,大喝一聲:“撮鳥休走!”兩個莊家把索頭隻一拽,拽脫了活結頭,散開索子;魯智深就曹正手裡接過禅杖,雲飛掄動;楊志撇了涼笠兒,提起手中樸刀;曹正又掄起杆棒;衆莊家一齊發作,并力向前。鄧龍急待掙紮時,早被魯智深一禅杖,當頭打着,把腦蓋劈作兩半個,和交椅都打碎了。手下的小喽啰,早被楊志搠翻了四五個。曹正叫道:“都來投降!若不從者,便行掃除處死!”寺前寺後,五六百小喽啰并幾個小頭目,驚吓得呆了,隻得都來歸降投伏。随即叫把鄧龍等屍首扛擡去後山燒化了。一面去點倉廒,整頓房舍。再去看那寺後有多少物件。且把酒肉安排些來吃。魯智深并楊志做了山寨之主,置酒設宴慶賀。小喽啰們盡皆投伏了,仍設小頭目管領。曹正别了二位好漢,領了莊家,自回家去了,不在話下。正是:
古刹雄奇隐翠微,翻為賊寨假慈悲。天生神力花和尚,弄棒磨刀作住持。
又有詩一首并及楊志:
有智能深助智深,綠林豪客主叢林。降龍伏虎真同志,獸面誰知有佛心。
不說魯智深、楊志自在二龍山落草,卻說那押生辰綱老都管并這幾個廂禁軍,曉行夜住,趕回北京,到的梁中書府,直至廳前,齊齊都拜翻在地下告罪。梁中書道:“你們路上辛苦,多虧了你衆人。”又問:“楊提轄何在?”衆人告道:“不可說!這人是個大膽忘恩的賊!自離了此間五七日後,行到黃泥岡時,天氣大熱,都在林子裡歇涼。不想楊志和七個賊人通同,假裝做販棗子客商。楊志約會與他做一路,先推七輛江州車兒,在這黃泥岡上松林裡等候。卻叫一個漢子,挑一擔酒來岡子上歇下。小的衆人不合買他酒吃,被那厮把蒙汗藥都麻翻了,又将索子捆縛衆人。楊志和那七個賊人,卻把生辰綱财寶并行李,盡裝載車上将了去。現今去本管濟州府呈告了,留兩個虞侯在那裡随衙聽候,捉拿賊人。小人等衆人星夜趕回來告知恩相。”
梁中書聽了大驚,罵道:“這賊配軍!你是犯罪的囚徒,我一力擡舉你成人,怎敢做這等不仁忘恩的事!我若拿住他時,碎屍萬段!”随即便喚書吏,寫了文書,當時差人星夜來濟州投下。又寫一封家書,着人也連夜上東京,報與太師知道。
且不說差人去濟州下公文,隻說着人上東京來到太師府報知。見了太師,呈上書劄。蔡太師看了,大驚道:“這班賊人,甚是膽大!去年将我女婿送來的禮物打劫了去,至今未獲。今年又來無禮,如何甘罷!”随即押了一紙公文,着一個府幹,親自赍了,星夜望濟州來,着落府尹,立等捉拿這夥賊人,便要回報。
且說濟州府尹自從受了北京大名府留守司梁中書劄付,每日理論不下。正憂悶間,隻見門吏報道:“東京太師府裡差府幹現到廳前,有緊急公文,要見相公。”府尹聽得,大驚道:“多管是生辰綱的事!”慌忙升廳,來與府幹相見了,說道:“這件事,下官已受了梁府虞侯的狀子,已經差緝捕的人,跟捉賊人,未見蹤迹。前日留守司又差人行劄付到來,又經着仰尉司并緝捕觀察,杖限跟捉,未曾得獲。若有些動靜消息,下官親到相府回話。”府幹道:“小人是太師府裡心腹人。今奉太師鈞旨,特差來這裡要這一幹人。臨行時,太師親自吩咐,教小人到本府,隻就州衙裡宿歇,立等相公要拿這七個販棗子的并賣酒一人,在逃軍官楊志;各賊正身,限在十日捉拿完備,差人解赴東京。若十日不獲得這件公事時,怕不先來請相公去沙門島走一遭。小人也難回太師府裡去,性命亦不知如何。相公不信,請看太師府裡行來的鈞帖。”
府尹看罷大驚,随即便喚緝捕人等。隻見階下一人聲喏,立在簾前,太守道:“你是甚人?”那人禀道:“小人是三都緝捕使臣何濤。”太守道:“前日黃泥岡上打劫了去的生辰綱,是你該管麼?”何濤答道:“禀複相公:何濤自從領了這件公事,晝夜無眠,差下本管眼明手快的公人去黃泥岡上往來緝捕;雖是累經杖責,到今未見蹤迹。非是何濤怠慢官府,實出于無奈。”府尹喝道:“胡說!‘上不緊則下慢’。我自進士出身,曆任到這一郡諸侯,非同容易!今日東京太師府差一幹辦來到這裡,領太師台旨:限十日内,須要捕獲各賊正身,完備解京。若還違了限次,我非止罷官,必陷我投沙門島走一遭。你是個緝捕使臣,倒不用心,以緻禍及于我。先把你這厮疊配遠惡軍州,雁飛不到去處!”便喚過文筆匠來,去何濤臉上刺下“疊配……州”字樣,空着甚處州名,發落道:“何濤,你若獲不得賊人,重罪決不饒恕!”正是:
臉皮打稿太乖張,自要平安人受殃。賤面可無煩作計,本心也合細商量。
卻說何濤領了台旨,下廳前來到使臣房裡,會集許多做公的,都到機密房中,商議公事。衆做公的都面面相觑,如箭穿雁嘴,鈎搭魚腮,盡無言語。何濤道:“你們閑常時,都在這房裡賺錢使用。如今有此一事難捉,都不做聲。你衆人也可憐我臉上刺的字樣。”衆人道:“上複觀察:小人們人非草木,豈不省的?隻是這一夥做客商的,必是他州外府深山曠野強人遇着,一時劫了他的财寶,自去山寨裡快活,如何拿的着?便是知道,也隻看得他一看。”何濤聽了,當初隻有五分煩惱,見說了這話,又添了五分煩惱,自離了使臣房裡,上馬回到家中,把馬牽去後槽上拴了。獨自一個。悶悶不已。正是:
雙眉重上三鍠鎖,滿腹填平萬斛愁。網裡漏魚何處覓?甕中捉鼈向誰求?
隻見老婆問道:“丈夫,你如何今日這般嘴臉?”何濤道:“你不知,前日太守委我一紙批文,為因黃泥岡上一夥賊人,打劫了梁中書與丈人蔡太師慶生辰的金珠寶貝計十一擔,正不知是甚麼樣人打劫了去。我自從領了這道鈞批,到今未曾得獲。今日正去轉限,不想太師府又差幹辦來立等要拿這一夥賊人解京。太守問我賊人消息,我回複道:‘未見次第,不曾獲得。’府尹将我臉上刺下‘疊配……州’字樣,隻不曾填甚去處,在後知我性命如何!”老婆道:“似此怎地好?卻是如何得了!”
正說之間,隻見兄弟何清來望哥哥,何濤道:“你來做甚麼?不去賭錢,卻來怎地?”何濤的妻子乖覺,連忙招手說道:“阿叔,你且來廚下,和你說話。”何清當時跟了嫂嫂進到廚下坐了。嫂嫂安排些酒肉菜蔬,燙幾杯酒,請何清吃。何清問嫂嫂道:“哥哥忒殺欺負人!我不中,也是你一個親兄弟!你便奢遮殺,隻做得個緝捕觀察,便叫我一處吃盞酒,有甚麼辱沒了你!”阿嫂道:“阿叔,你不知道,你哥哥心裡自過活不得哩!”何清道:“他每日起了大錢大物,那裡去了?有的是錢和米,有甚麼過活不得處?”阿嫂道:“你不知為這黃泥岡上,前日一夥販棗子的客人,打劫了北京梁中書慶賀蔡太師的生辰綱去。如今濟州府尹奉着太師鈞旨,限十日内,定要捉拿各賊解京。若還捉不着正身時,便要刺配遠惡軍州去。你不見你哥哥先吃府尹刺了臉上‘疊配……州’字樣,隻不曾填甚麼去處,早晚捉不着時,實是受苦!他如何有心和你吃酒?我卻才安排些酒食與你吃。他悶了幾時了,你卻怪他不得。”何清道:“我也诽诽地聽得人說道:‘有賊打劫了生辰綱去。’正在那裡地面上?”阿嫂道:“隻聽的說道黃泥岡上。”何清道;“卻是甚麼樣人劫了?”阿嫂道:“叔叔,你又不醉,我方才說了,是七個販棗子的客人打劫了去。”何清呵呵的大笑道:“原來恁地。知道是販棗子的客人了,卻悶怎地?何不差精細的人去捉。”阿嫂道:“你倒說得好,便是沒捉處。”何清笑道:“嫂嫂,倒要你憂。哥哥放着常來的一班兒好酒肉弟兄,閑常不睬的是親兄弟,今日才有事,便叫沒捉處。若是教兄弟得知,撰得幾貫錢使,量這夥小賊,有甚難處!”阿嫂道:“阿叔,你倒敢知得些風路?”何清笑道:“直等哥哥臨危之際,兄弟卻來有個道理救他。”說了,便起身要去。阿嫂留住再吃兩杯。
那婦人聽了這話說得跷蹊,慌忙來對丈夫備細說了。何濤連忙叫請兄弟到面前。何濤陪着笑臉說道:“兄弟,你既知此賊去向,如何不救我?”何清道:“我不知甚麼來曆,我自和嫂子說耍。兄弟如何救的哥哥?”何濤道:“好兄弟,休得要看冷暖。隻想我日常的好處,休記我閑時的歹處,救我這條性命!”何清道:“哥哥,你管下許多眼明手快的公人,也有三二百個,何不與哥哥出些大氣?量兄弟一個,怎救的哥哥!”何濤道:“兄弟休說他們,你的話眼裡有些門路,休要把與别人做好漢。你且說與我些去向,我自有補報你處。正教我怎地心寬!”何清道:“有甚麼去向,兄弟不省的!”何濤道:“你不要怄我,隻看同胞共母之面。”何清道:“不要慌。且待到至急處,兄弟自來出些氣力,拿這夥小賊。”
阿嫂便道:“阿叔,胡亂救你哥哥,也是弟兄情分。如今被太師府鈞帖,立等要這一幹人,天來大事,你卻說小賊!”何清道:“嫂嫂,你須知我隻為賭錢上,吃哥哥多少言語。但是打罵,不曾和他争涉。閑常有酒有食,隻和别人快活,今日兄弟也有用處。”何濤見他話眼有些來曆,慌忙取一個十兩銀子,放在桌上,說道:“兄弟,權将這錠銀收了。日後捕得賊人時,金銀緞匹賞賜,我一力包辦。”何清笑道:“哥哥正是‘急來抱佛腳,閑時不燒香’。我若要你銀子時,便是兄弟勒掯你。你且把去收了,不要将來賺我。你若如此,我便不說。既是你兩口兒我行陪話,我說與你,不要把銀子出來驚我。”何濤道:“銀兩都是官司信賞出的,如何沒三五百貫錢?兄弟,你休推卻。我且問你:這夥賊卻在那裡有些來曆?”何清拍着大腿道:“這夥賊,我都捉在便袋裡了。”何濤大驚道:“兄弟,你如何說這夥賊在你便袋裡?”何清道:“哥哥,你莫管我,自都有在這裡便了。你隻把銀子收了去,不要将來賺我,隻要常情便了。我卻說與你知道。”
何清不慌不忙,疊着兩個指頭說出來。有分教:郓城縣裡,引出個仗義英雄;梁山泊中,聚一夥擎天好漢。畢竟何清對何濤說出甚人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