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這清風山離青州不遠,隻隔得百裡來路。這清風寨卻在青州三岔路口,地名清風鎮。因為這三岔路上,通三處惡山,因此特設這清風寨在這清風鎮上。那裡也有三五千人家,卻離這清風山隻有一站多路,當日三位頭領自上山去了。
隻說宋公明獨自一個,背着些包裹,迤逦來到清風鎮上,便借問花知寨住處。那鎮上人答道:“這清風寨衙門,在鎮市中間。南邊有個小寨,是文官劉知寨住宅;北邊那個小寨,正是武官花知寨住宅。”宋江聽罷,謝了那人,便投北寨來。到得門首,見有幾個把門軍漢,問了姓名,入去通報。隻見寨裡走出那個少年的軍官來,拖住宋江便拜。那人生得如何,但見:
齒白唇紅雙眼俊,兩眉入鬓常清,細腰寬膀似猿形。能騎乖劣馬,愛放海東青。百步穿楊神臂健,弓開秋月分明,雕翎箭發迸寒星。人稱小李廣,将種是花榮。
出來的年少将軍不是别人,正是清風寨武知寨小李廣花榮。那花榮怎生打扮,但見:
身上戰袍金翠繡,腰間玉帶嵌山犀。滲青巾帻雙環小,文武花靴抹綠低。
花榮見宋江拜罷,喝叫軍漢接了包裹、樸刀、腰刀,扶住宋江,直到正廳上,便請宋江當中涼床上坐了。花榮又納頭拜了四拜,起身道:“自從别了兄長之後,屈指又早五六年矣,常常念想。聽得兄長殺了一個潑煙花,官司行文書各處追捕。小弟聞得,如坐針氈,連連寫了十數封書,去貴莊問信,不知曾到也不?今日天賜,幸得哥哥到此,相見一面,大慰平生。”說罷又拜。宋江扶住道:“賢弟休隻顧講禮。請坐了,聽在下告訴。”花榮斜坐着。宋江把殺閻婆惜一事,和投奔柴大官人,并孔太公莊上遇見武松,清風山上被捉,遇燕順等事,細細地都說了一遍。花榮聽罷,答道:“兄長如此多磨難,今日幸得仁兄到此,且住數年,卻又理會。”宋江道:“若非兄弟宋清寄書來孔太公莊上時,在下也特地要來賢弟這裡走一遭。”花榮便請宋江去後堂裡坐,喚出渾家崔氏,來拜伯伯。拜罷,花榮又叫妹子出來拜了哥哥。便請宋江更換衣裳鞋襪,香湯沐浴,在後堂安排筵席洗塵。
當日筵宴上,宋江把救了劉知寨恭人的事,備細對花榮說了一遍。花榮聽罷,皺了雙眉說道:“兄長沒來由,救那婦人做甚麼?正好教滅這厮的口!”宋江道:“卻又作怪!我聽得說是清風寨知寨的恭人,因此把做賢弟同僚面上,特地不顧王矮虎相怪,一力要救她下山。你卻如何恁的說?”花榮道:“兄長不知。不是小弟說口,這清風寨是青州緊要去處,若還是小弟獨自在這裡守把時,遠近強人,怎敢把青州攪得粉碎!近日除将這個窮酸餓醋來做個正知寨,這厮又是文官,又沒本事,自從到任,把此鄉間些少上戶詐騙,亂行法度,無所不為。小弟是個武官副知寨,每每被這厮怄氣,恨不得殺了這濫污賊禽獸。兄長卻如何救了這厮的婦人?打緊這婆娘極不賢,隻是調撥她丈夫行不仁的事,殘害良民,貪圖賄賂,正好叫那賤人受些玷辱。兄長錯救了這等不才的人。”宋江聽了,便勸道:“賢弟差矣!自古道:‘冤仇可解不可結。’他和你是同僚官,雖有些過失,你可隐惡而揚善。賢弟休如此淺見。”花榮道:“兄長見得極明。來日公廨内見劉知寨時,與他說過救了他老小之事。”宋江道:“賢弟若如此,也顯你的好處。”花榮夫妻幾口兒,朝暮精精緻緻獻酒供食,伏侍宋江。當晚安排床帳,在後堂軒下請宋江安歇。次日,又備酒食筵宴管待。
話休絮煩。宋江自到花榮寨裡,吃了四五日酒。花榮手下有幾個體己人,一日換一個,撥些碎銀子在他身邊,每日教相陪宋江去清風鎮街上,觀看市井喧嘩,村落宮觀寺院,閑走樂情。自那日為始,這體己人相陪着閑走,邀宋江去市井上閑玩。那清風鎮上也有幾座小勾欄,并茶坊酒肆,自不必說得。當日宋江與這體己人在小勾欄裡閑看了一回,又去近村寺院道家宮觀遊賞一回,請去市鎮上酒肆中飲酒。臨起身時,那體己人取銀兩還酒錢。宋江那裡肯要他還錢,卻自取碎銀還了。宋江歸來,又不對花榮說。那個同飲的人歡喜,又落得銀子,又得身閑,自此每日撥一個相陪和宋江去閑走。每日又隻是宋江使錢。自從到寨裡,無一個不敬愛他的。宋江在花榮寨裡,住了将及一月有餘,看看臘盡春回,又早元宵節近。
且說這清風寨鎮上居民,商量放燈一事,準備慶賞元宵。科斂錢物,去土地大王廟前紮縛起一座小鳌山,上面結彩懸花,張挂五六百碗花燈。土地大王廟内,逞賽諸般社火。家家門前,紮起燈棚,賽懸燈火。市鎮上,諸行百藝都有。雖然比不得京師,隻此也是人間天上。當下宋江在寨裡和花榮飲酒,正值元宵。是日晴明得好,花榮到巳牌前後,上馬去公廨内點起數百個軍士,教晚間去市鎮上彈壓;又點差許多軍漢,分頭去四下裡守把栅門。未牌時分回寨來,邀宋江吃點心。宋江對花榮說道:“聽聞此間市鎮上今晚點放花燈,我欲去看看。”花榮答道:“小弟本欲陪侍兄長,奈緣我職役在身,不能夠閑步同往。今夜兄長自與家間二三人去看燈,早早的便回。小弟在家專待家宴三杯,以慶佳節。”宋江道:“最好。”卻早天色向晚,東邊推出那輪明月上來。正是:
玉漏銅壺且莫催,星橋火樹徹明開。鳌山高聳青雲上,何處遊人不看來!
當晚宋江和花榮家親随體己人兩三個,跟随着緩步徐行。到這清風鎮上看燈時,隻見家家門前搭起燈棚,懸挂花燈,燈上畫着許多故事,也有剪彩飛白牡丹花燈,并芙蓉荷花異樣燈火。四五個人,手厮挽着,來到大王廟前,看那小鳌山時,但見:
山石穿雙龍戲水,雲霞映獨鶴朝天。金蓮燈,玉梅打,晃一片琉璃;荷花燈,芙蓉燈,散千團錦繡。銀蛾鬥彩,雙雙随繡帶香球;雪柳争輝,縷縷拂華幡翠幕。村歌社鼓,花燈影裡競喧阗;織婦蠶奴,畫燭光中同賞玩。雖無佳麗風流曲,盡賀豐登大有年。
當下宋江等四人在鳌山前看了一回,迤逦投南走。不過五七百步,隻見前面燈燭熒煌,一夥人圍住在一個大牆院門首熱鬧。鑼聲響處,衆人喝采,宋江看時,卻是一夥舞鮑老的。宋江矮矬,人背後看不見。那相陪的體己人,卻認的社火隊裡,便教分開衆人,讓宋江看。那跳鮑老的身軀扭得村村勢勢的,宋江看了,呵呵大笑。
隻見這牆院裡面,卻是劉知寨夫妻兩口兒,和幾個婆娘在裡面看。聽得宋江笑聲,那劉知寨的老婆,于燈下卻認的宋江,便指與丈夫道:“兀那個黑矮漢子,便是前日清風山搶擄下我的賊頭。”劉知寨聽了,吃一驚,便喚親随六七人,叫捉那個笑的黑漢子。宋江聽得,回身便走。走不過十餘家,衆軍漢趕上,把宋江捉住,拿了來,恰似皂雕追紫燕,正如猛虎啖羊羔。拿到寨裡,用四條麻索綁了,押至廳前。那三個體己人,見捉了宋江去,自跑回來報與花榮知道。
且說劉知寨坐在廳上,叫解過那厮來,衆人把宋江簇擁在廳前跪下。劉知寨喝道:“你這厮是清風山打劫強賊,如何敢擅自來看燈!今被擒獲,有何理說?”宋江告道:“小人自是郓城縣客人張三,與花知寨是故友。來此間多日了,從不曾在清風山打劫。”劉知寨老婆卻從屏風背後轉将出來,喝道:“你這厮兀自賴哩!你記得教我叫你做大王時?”宋江告道:“恭人差矣。那時小人不對恭人說來:‘小人自是郓城縣客人,亦被擄掠在此間,不能夠下山去。’”劉知寨道:“你既是客人,被擄劫在那裡,今日如何能夠下山來,卻到我這裡看燈?”那婦人便說道:“你這厮在山上時,大剌剌的坐在中間交椅上,由我叫大王,那裡睬人!”宋江道:“恭人,全不記我一力救你下山,如何今日倒把我強扭做賊!”那婦人聽了大怒,指着宋江罵道:“這等賴皮賴骨,不打如何肯招!”劉知寨道:“說得是。”喝叫取過批頭來打那厮。一連打了兩料,打得宋江皮開肉綻,鮮皿迸流。便叫把鐵鎖鎖了,明日合個囚車,把郓城虎張三解上州裡去。
卻說相陪宋江的體己人,慌忙奔回來報知花榮。花榮聽罷大驚,連忙寫一封書,差兩個能幹親随人,去劉知寨處取。親随人赍了書,急忙到劉知寨門前。把門軍士入去報複道:“花知寨差人在門前下書。”劉高叫喚至當廳。那親随人将書呈上,劉高拆開封皮讀道:
花榮拜上僚兄相公座前:所有薄親劉丈,近日從濟州來,因看燈火,誤犯尊威,萬乞情恕放免,自當造謝。草字不恭,煩乞照察。不宣。
劉高看了大怒,把書扯的粉碎,大罵道:“花榮這厮無禮!你是朝廷命官,如何卻與強賊通同,也來瞞我。這賊已招是郓城縣張三,你卻如何寫道是劉丈?俺須不是你侮弄的。你寫他姓劉,是和我同姓,恁的我便放了他!”喝令左右把下書人推将出去。那親随人被趕出寨門,急急歸來,禀複花榮知道。花榮聽了,隻叫得:“苦了哥哥!快備我的馬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