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寒洲做了兩件事。
第一件,自已開夥,不和其他人一起吃。老鄧覺得她事兒太多,剛來就這麼特殊,明顯是沒意識到自己的家奴身份。主人也知道了她暈倒的事兒,就說随她吧,她以前沒吃過苦的,隻要不過分就别管她。
第二件,寒洲讓老鄧帶她去找木匠,她蹲地上和木匠說了半天,把木匠給說糊塗了,但這姑娘锲而不舍,在闆子上畫了圖給木匠看,是不同角度的圖,而且非要看着木匠做活,要邊看邊解釋,把木匠煩得不行,最後隻好由着她了。
那後園原本是廢園,自從暈倒事件發生以後,孩子們就有了好去處,有空就往那兒鑽。逼得老鄧隻好給那眼小井加了個井蓋兒。
看着這人氣興旺的園子,老鄧心中暗爽,老爺說給你找個清靜的地方,嘿,這下你清靜不了了,是你自找的。
過了幾天,木匠送東西來了,寒洲趁老爺不在,讓人把東西擡進了屋子。那屋子一般人都不讓進的,可這小寒姑娘非說沒事兒,說老爺要處罰你就讓他罰我。老鄧又是氣不打一處來,罰了你我就沒責任了?這話我能說嗎?簡直不知天高地厚!
好不容易等老爺上朝回來了,老鄧戰戰兢兢地把老爺迎進來,然後趕緊一低頭退到外面,豎起耳朵聽着裡面一會兒要傳出來的聲音。結果等了半天,隻等到一聲:“咦?”後面就是放置東西的聲音,不知他老人家在忙乎什麼,也不招呼幫手。
老鄧想了想,還是主動進來幫忙吧,做下人的得有眼色啊。
進來一看,老人家正拿了個竹簡,找地方歸放。有的已經放好的,有的還在猶豫,看來是在想放哪兒合适。
那些竹簡現在正放在靠牆根的格子架上。這是寒洲今天讓人擡過來的,靠牆放在炕上,主人平時就在那兒批閱文件,轉身應該很方便。
“您歇着,我來做。”老鄧忙說。
“呵呵,這事兒你做不了。隻能我來做。”老人笑眯眯地幹活,自得其樂。
架子一共三層,每層五個格子。在左邊的擋闆上,從上到下分别豎寫了秘密、機密、絕密。在最上層的擋闆上,從左至右分别寫了農、工、商、學、軍。更細緻的是,在每一個小格了裡有半塊木闆的隔斷,隔斷左邊寫的是“未”,隔斷右邊寫的是“已”。
現在主人正在給每一副竹簡找對應的地方。
終于所有的竹簡都放好了,老人把身子退後一些,嘴裡說:“不錯,這活兒做得不錯,好找多了!”
老鄧也看出這裡面的門道了。午後送來的時候,他光顧着緊張了,沒仔細看,現在才覺出那姑娘的高明了。可是這地上的兩塊闆子是幹什麼的呢?
老人順着他的目光也看到了那兩塊長闆子,這到底是幹什麼的呢?老人就把目光投向了鄧子:“鄧子,這是――?”
“啊,我去問問。”他慌慌張張就跑出來,去找小寒姑娘。心說,最後留一手,還怕我争功啊是怎麼的?
小寒姑娘很快就來了,她拿着那闆子,在架子這邊瞅了瞅,找到個木槽,把木闆插上去,用力一推,木闆進去了,遮擋的正是絕密一格。再拿起一塊,比了比,又放下了,說:“這就要看您的工作習慣了,您願意擋上就擋上,不願意就不擋。可以讓木匠在檔闆旁邊安一把鎖,隻有您掌握鑰匙,别人想看也不容易,這樣就達到保密的目的。您要我抄的東西放在最上面,或者咱們再做一格,别的我不動,您也少操心。”
老人贊賞地看着寒洲,點點頭。
老鄧心說,這姑娘聰明啊,弄了個格子就把自己的工作和别人的工作分利索了,還知道撇清責任。這件事做下來,她的分量可不輕了。
我看,以後她再出什麼幺蛾子,老爺也不見得管,我也别瞎費勁了。
老爺子興緻很高,拍拍手說:“自從你來了,小家夥兒們就總到後園玩,走,我也去看看,看他們折騰成什麼樣了?”
寒洲躬身微笑,在前面帶路。心說,這是當朝一品與我同行嗎?
第一天過來,老爺子就說有些竹簡她不能看,她就猜到這老人不簡單。但家裡人見面隻稱老爺,她與其他人不接觸,也不了解這府裡更多的情況。但這兩天孩子們總過來玩,從他們的談話中,她已經知道了這老爺子的身份。他就是李斯,大秦的丞相。知道了這個身份,寒洲一時有點發懵,雖然她對秦史知道一些,有着先知的優勢,有時是用審視的眼光看待這個年代的人和事情,但如今陰差陽錯、因緣際會,她居然來到了李府,好像還兼了個半調子的機要秘書,這讓她有些不安。面對這樣一個人物,她的心情是複雜的。雖然她曾經說過,整個大秦十五年,内閣中沒有讓後人稱道的謀士,但那是站在兩千年的中國史上随便一說,就近細看、細想,秦始皇時期實行的幾項改革措施,書同文、車同軌、以及錢币和度量衡的統一都是李斯在積極推動。這是個有大才華大謀略的人,而且他夠勇敢,夠果斷,當初因為鄭國間諜一事,秦王要驅逐外臣,他作為楚國人,也在被逐之列,但在那個時間點上,寫出《谏逐客書》呈給秦王,使秦王收回成命,并得到晉級機會,這就是轉劣勢為優勢。對于能人,寒洲一向是尊重的,甚至是崇拜的。而因為自己一句要租房的話,老人家居然就把她給弄過來了,雖然身份都是家奴,但照拂之意還是很明顯的。
但寒洲知道這個時代人與人之間巨大的階級差别。無論怎樣,她是個家奴,離權貴越近,得罪權貴的機會越多,自己就越不安全。有些東西不是你用才華、善意或者誠意可以改變的。
所以她給自己定下的相處法則是認真做事,近而有度。她也不想花心思去取信于人、獻媚于人,有些時候花的心思越多,越是弄巧成拙,至于那個置放竹簡的架子,一是為工作方便,二是為了保護自己,她不想因為一些可以避免的誤會把自己牽扯進去。
當然,對于一個想進秦史研究所的人來說,那些往來文牍上的内容對她是具有相當吸引力的,但在生命安全面前,這好奇心就隻好暫放一邊了。
……
“小寒丫頭心裡有事?”老人家問。
“啊?”寒洲笑笑,略一思索說:“我在想怎樣稱呼您比較合适。”
“霍,怎麼想起這個問題了?”
“前些天您上店裡買東西,我稱呼您老爺子,您指導我書法,我稱呼您老先生,現在我在您身邊謄抄文書,我應該和鄧哥一樣稱呼您老爺,但現在知道您是當朝丞相,我在想是不是該換個稱呼,要不就太失禮了。但是,想歸想,還是不知道稱呼什麼合适?”
李斯哈哈大笑:“讓你這麼一說,好像真的是個問題!那麼,在你家鄉,這種情況該怎麼稱呼?”
寒洲想了想說:“如果在外人面前,還是要稱呼正式一點,比如官職,如果隻是我們兩個人在協作辦公,有些人是稱老闆,既是上下級關系,又有點私人的味道,好像是這樣的,有些人也稱呼官職,但那樣就顯得生分了。下級還是希望上級把他當自己人。但說到底,他們都是同事,是合作關系,上下級拿的都是國家俸祿。但我現在的情況,跟這些不同,我是家奴。我們不是雇傭關系,是人身依附關系。所以,我想,最終還是叫老爺合适。”
說到最後,寒洲聲音低了下去,有些無奈了。
老鄧跟在後面,也在聽,他覺得本來挺簡單一個事兒,怎麼讓這姑娘給分析得複雜了,你說這是個聰明人呢還是個糊塗人呢?他從小就叫老爺,叫得不是挺順得嗎?
李斯并不這樣認為,這上寒姑娘明顯對她的身份是不認同的,她隻是無奈栖身于此,而且她的無奈是對整個環境的無奈,并不僅是對個人際遇的無奈。他越來越好奇這小寒的出身。
“孩子們說,你給他們講了伊索編的故事。”
寒洲笑笑:“嗯,他們給我糖吃,我回報他們的。”
李斯呵呵一笑:“你對他們說伊索是個偉大的奴隸。”
這話裡有置疑的味道,寒洲從容地說:“對,我是這麼說的。每個人不能選擇他的出身,但他可以選擇成為怎樣的人,即使都是奴隸,也是有差别的。而從低微走向人生頂層的人,如果也認為奴隸就代表了低賤和愚笨,那就更不應該了,那好像在笑話自己。”
李斯又是哈哈一笑,意味深長地看了這姑娘一眼,這是在說他們兩個人嗎?他就是從低微走向人生頂層的人,而她雖為家奴并不代表低賤和愚笨。
她看似謙遜,但膽子很大,是不容折辱的。
後園到了。這幾天清理了荒草,嫩草也在蹿高,園中的樹枝上拉了根繩子,晾着女人的衣服,地上有孩子們玩完遊戲留下的痕迹,看上去安然祥和、生機勃勃。
“我開了一小片地,準備種韭菜,是孩子們幫我開的,我說等長出來,請他們吃韭菜餡的餃子。”
“呵呵,餃子,我聽着也新鮮。”,李斯笑着看了一眼老鄧,說:“他們怎麼到了你這兒就勤快了?我發現比起學室的老師,他們更願意來你這兒。”
聽了這話,寒洲警惕起來,這是什麼意思呢?
“我看你教他們認字吧,你教認字方法還是不錯的。”
寒洲想了想,謙遜地說:“學室的學習還是系統一些,若是他們來這裡玩,願意玩着學也好。我想起我以前讀過的一位先生寫的文章,叫’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說的就是一群孩子一邊讀書一邊玩的情景,很美好的童年。”
“哦?三味書屋!三味是指哪三味呢?”李斯饒有興趣地問。
寒洲笑笑,回憶着說:“說不清是哪三味,大約是指珍馐美味這些好吃的,是說書就是人的精神食糧,讀書會使人如食美味一樣健康快樂。三味書屋是那位先生就讀的一家私塾。”
李斯聽了,眉毛皺起,口氣嚴肅地說:“現在國家是不許民間辦私塾的。”
寒洲淡然一笑:“我知道有這個法令。但那書裡寫的也是人家的過去。生活好不好,學習好不好,把他的童年寫出來,讓人看一看,也全都是真,全都是好。孩子們今天收獲的好,就是将來天下的好,因為當初他的心裡種下了真、善、美,他會懂得維護、建設和珍惜。孩子們今天得不到這好,将來天下就會少很多的好,因為他不懂得維護、建設和珍惜。當然,這話扯遠了,這院子裡的孩子還是什麼都能得到的。”
李斯沒再說話,隻是注視着寒洲,她看似随便,但哪一句話都是經過沉思熟慮的,她不肯定當前的法令,但也不想與之碰硬,所以選這樣一個角度去說這件事。但要說她處心積慮要對自己說起這件事,又好似不像,因為她來到這裡都是個偶然。自己剛才如果不提孩子們的話題,她也不會扯到這上面來。
聯想起這些天來她的行事作風,李斯覺得她實在是個異類。吃飯要自己吃,明顯是嫌大廚房吃得不好,那是要自己貼錢的,她不在乎。沒有經過自己的同意就往書房裡搬東西,鄧子怕擔責任,她不怕。胡家對她挺好,她要清靜,就想到外面租房子,那要是這裡她住得不高興了,會不會也要搬出去?她敢跟他提要求嗎?你要說她出身高貴吧,她對奴隸充滿同情,她對豆腐店的小夥計還很關心。可要說她出身低微吧,誰又能說她這不在乎的勁兒是裝出來的?
總之,這是個值得關注的人。
不知道把她弄到家裡來,是好事還是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