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皂衣小厮,楊守文看着對方有些眼熟,于是不太确定問道:“你是馬十六?”
“楊兕子居然還記得十六!”
馬十六顯得很高興,咧開嘴笑了,“楊兕子一别數月,氣度越發不凡。若不是長史讓我過來,十六在大街上遇到,絕不敢相認。”
“你如今,在管叔門下?”
“是啊,楊縣尉去了荥陽,老軍也離開了昌平。
十六是縣尉的人,李縣尊難免對十六有提防,整日裡也不甚痛快。正好長史要來薊縣,我就大着膽子過去請求。長史是個念舊情的人,就帶我來這邊做了個白直。”
“那你可是出息了!”
楊守文笑着打趣,馬十六連連擺手客氣。
他們來到路邊的一座涼亭裡,隻見裡面已經擺上了酒菜,管虎也正站在涼亭之中。
“老虎叔,不是說了不用送的嗎?”
“哈,你說不用送,我可沒答應……再說了,我在幽州也沒什麼親近的人,你這一去荥陽,咱們不曉得什麼時候才能重逢。我怎地也是你老叔,送你一程也應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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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他拉着楊守文便進了涼亭。
有仆從上前,為三人倒酒。
管虎又拉着楊守文一陣叮咛,戀戀不舍。
“管叔,小侄該走了。”
管虎的眼圈卻紅了,拉着楊守文的手道:“兕子,到了那邊要多小心,切不可似在昌平一樣的任性。若是過的不開心。便回來!這裡是你家。你可不要忘記了。”
楊守文的眼睛也紅了。
昌平、幽州……
雖然十餘年的記憶是模糊的。但仍留下了太多的回憶。
虎谷山、小彌勒寺、羊尾巴湖……楊守文深吸一口氣,努力把情緒平靜下來。他看着眼前這粗豪的漢子,心裡萬分感動。管虎,是真的把他當做了晚輩,視作了親人。
隻是他那密探的身份,注定了無法獲得太多友誼。
哪怕他現在已經開始在擺脫,但一日密探,終身密探……老虎叔其實。挺寂寞的。
腦子裡,靈光一閃。
“管叔,可有紙筆?”
“啊?”
管虎愣了一下,扭頭看去。
仆從連忙道:“請阿郎稍待,小人這就取來。”
他從涼亭裡沖出來,在官道旁攔住了一個商隊,讨來筆墨紙硯,送到涼亭之中。
“兕子,你這是作甚?”
管虎詫異看着楊守文,有些不太明白。
楊守文道:“此去荥陽。後會有期。小侄心中突發感慨,想到了一首詩。願贈與管叔。”
“兕子還會作詩?”
管虎露出驚喜之色,笑着道:“你父親雖說識字,卻作不得什麼詩來。沒想到兕子你還有如此雅骨,想必是繼承了你娘的才華。來來來,快快賦詩,讓老叔也鑒賞一下。”
仆從,磨好墨,把筆送到楊守文面前。
此時那商隊的人也停下來,好奇看着亭中的衆人。
楊守文看着廳外靡靡細雨,沉吟片刻之後,提筆在那白紙上寫下‘别管叔’三個字。
“好字!”
承魏晉文化,至入唐以來,文風鼎盛。
前有初唐四傑光彩奪目,後有陳子昂念天地之悠悠。
詩詞的演變,從早期的絢爛辭藻堆砌,到如今,正處于一個極其玄妙的時期中。代開元到來,盛唐拉開序幕,唐詩将放射奪目光輝,成為華夏文明中璀璨的明珠。
管虎沒什麼雅骨,但卻能分辨出字的好壞。
他忍不住贊歎一聲,心中詫異:楊兕子竟然還能寫得如此好字嗎?
他不由得向楊守文看去,心中頓時多了些期待。
就見楊守文寫了‘别管叔’三個字之後,再次沉吟,而後提筆書寫。
“千裡黃雲白日曛,暖風吹雁雨紛紛。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楊守文寫完,擲筆一旁,端起一杯酒,“管叔,後會有期。”
說完,他一飲而盡,然後放下酒杯,轉身走出涼亭。阿布思吉達已經在涼亭外等候,楊守文接過缰繩,翻身上馬,而後朝涼亭上一招手,海東青展翅滑翔,落在他的肩膀上。
楊守文一襲白袍,博領大袖,衣袂飛揚。
他攏着缰繩,在馬上與管虎再次拱手,而後一催馬,口中沉喝一聲,金子希聿聿長嘶,便迎着靡靡細雨遠去。在他身後,阿布思吉達也騎在馬上,牽着兩匹突厥馬,緊随不舍。
兩人四馬,漸漸消失在雨霧中,再也無法看得清晰。
管虎則拿起那張紙,輕聲念道:“千裡黃雲白日曛,暖風吹雁雨紛紛。莫愁前途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突然間,管虎隻覺得鼻子有點酸,眼中更噙着淚光。
他呵呵笑了,喃喃自語道:“莫愁前途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兕子,有你這首詩,管老虎也算是值了,值了!”
說着話,他哈哈大笑,淚珠奪眶而出,順着臉頰滑落。
他心中有太多的凄苦,卻沒有人能夠理解。
誰料想到,今日卻有這樣一個小子,竟成為了他的知己。
管虎快走兩步,來到了涼亭外面。
他舉目眺望,已經看不到楊守文兩人的背影,隻有嘴巴輕輕蠕動,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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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張仁亶在書房中,看着家人從管虎那邊拓印來的詩詞。
他搔搔頭,在屋中徘徊。
良久,張仁亶再次坐下來,把《别管叔》重又誦讀一遍,然後鋪開紙張,提筆沉思。
臣張仁亶啟奏聖人:今有昌平縣尉楊承烈之子楊守文,别名楊兕子自塞北歸來。據臣所知,楊兕子武藝高強,昌平之戰屢建功勳,更有夜襲叛軍大營,活捉堇堇佛爾衮之戰功。
楊承烈,荥陽鄭氏之婿,河南校尉鄭靈芝妻兄。
不知何故隐姓埋名于幽州十餘載,雖聲名不顯,卻有才幹。
今日楊兕子南下,與小鸾台補阙管虎相别于十裡悲歡亭,并賦詩一首,才情過人。
臣有疑問:昌平之戰,縣丞李實實無寸功,何以暫領昌平縣令?
楊承烈戰功顯赫,但卻無人問津?楊兕子有斬将奪旗之功,更生擒堇堇佛爾衮,何以朝廷也無封賞?
今河北道正值百廢俱興之時,天下有識之士,莫不屬意于此。
然有功之臣不得其賞,有才之士不得其用。天下人莫不心寒,則于聖人不利……
臣為聖人顧,還請徹查此事。
張仁亶把書信寫完,然後裝入一個竹筒,點上火漆封好,然後取出印章蓋了上去。
“來人!”
他站起身來,沉喝一聲。
屋外,有仆從一直在伺候着,聽聞張仁亶的聲音,連忙躬身進來。
“立刻着人,将此信送往洛陽,呈報聖人。”
“遵命。”
仆從持信筒匆匆離去,而張仁亶則回到桌前,拿起那份拓印的詩詞,低聲吟誦。
“如此好詩,怎地就便宜了管老虎?”
張仁亶輕輕歎了口氣,把詩詞放下,走到門口自言自語。
屋外,小雨已經停歇,但見銀河璀璨,月光皎潔……看樣子,明日将會是一個好天氣!(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