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中道雖說也稱“道”,但實際上兩朝江南道黜置大使,都有資格去遴查。隻是通常情況下,并不會往黔中走一遭。
故而黔中道的“道”,這年頭主要意思還是“羌塘道”“茶馬道”的意思,是荊楚地區進入西南的門戶關隘,也是扼守緩和“劍南”的要沖之地。
但這種厲害,主要還是在軍事,經濟回報之低,還不如契丹等遼西河北部落。這不是一州一縣,而是整個黔中拿出來比。
想要看一個人到底能窮到什麼地步,去黔中走一遭就可以了。這個地區是既簡單又複雜,說簡單,那是因為這裡物質貧乏到連豪帥、洞主之輩,也就是能多吃兩口野豬肉。說複雜,那是因為這裡幾乎囊括了唐朝之前的所有社會制度。
在這裡能找到活人殉葬,也能看到“分封建制”,還能看到“洞主共和”,當然也少不了原始社團,其中不少社團,還是母系氏族……
可想而知,這地方對唐朝官僚們的三觀沖擊,是相當給力的。
家世隻要還算清白的,甯肯跑六诏喂蟒蛇,也不願意在這裡“悟道”。又不是誰都能跟王守仁似的,被貶還能來個精神升華。這年頭,跑矩州,也就是老張非法穿越之前的貴陽市,那就是個死。
搞不好還是餓死的。
若非這幾年對抗“瘴痢”的能力得到加強,運輸損耗也大大降低,加上荊楚巴蜀大量養馬,馱乘類大牲口的保有量,在巴蜀荊楚地區的規模,還是相當可觀的。
因為川馬、滇馬極為适合山地運輸,高原地區又有馴化牦牛、骨力幹黑牛等特殊耐寒牛種,唐朝駐軍在這些地方的壓力,還算可以接受。
朝廷可以餓死跑去當官做天使的,但唐軍是萬萬不能餓死的。
假如實在是運不過去,朝廷也會派出使者,跟駐軍說“某某地方有叛亂”,然後就可以去平叛,于是軍隊又不用挨餓了……
盡管是“飲鸩止渴”的法子,但南朝以來,一直用得都還好。
當然了,這也是讓黔中人口居然還不如六诏的一個重要原因。
黔中的惡劣狀況得到徹底改善,還要從張德赴任沔州長史開始算起。因為那時候,張德無意中推廣的“陵稻”,可以說救了不少黔東北諸族的一條命。至于荊楚武漢大規模開始“圍圩造田”“壘砌梯田”的時候,黔東北已經算是緩了一口氣,諸族之間還能玩火并争奪坡地,開荒墾田,對老張來說,這簡直就是冷幽默。
不過也算是“無心插柳柳成蔭”,黔中大規模自請内附,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窮怕了的地方,一旦抓住了救命稻草,哪會願意繼續在水裡泡着。畢竟,黔中總體人口就少,更不要說還分了幾百個上千個洞寨,互相攻打之餘,哪還有力量去組織人口開辟田地?
至于修建塘壩乃至修建水庫,這更加就是做夢一般的妄想。
正是因為種種原因,“武陵蠻”才會接受武漢方面開出的條件,各部豪帥、洞主、寨主,也都紛紛願意“罷戰休兵”,将軍事指揮權,徹底移交給了唐軍。
然而唐軍并不會去作戰,這一點各部并不清楚朝廷的狀況,所以最終實際上掌握刀兵的決定性力量,是從外地過來聚集而成的“民團”。
以業州為例,無水之畔渭溪、夜郎二縣,都是設“土官”治理,并沒有漢人文官在這裡折騰。隻是“縣尉”之流,是唐軍擔着責任。但唐軍并不會真的說去維持一下治安,緝拿一下盜匪,他們的主要責任,就是盯着是不是有叛亂。
所以,當夜郎縣的畲種土官說這樣不行,本官要招點人手組成一支聯防隊,于是突然就冒出來一票“膘厚三指”的壯漢,跑過來說縣太爺我們是外地來的志願人員……不要錢!
一般情況下,畲種土官肯定說“雜痞子,你嚯老子嗦”,但看了一眼壯漢身上紋的“皮皮蝦打籃球”,頓時覺得這個事情不簡單。
事情當然是不簡單了,畲種大戶都收了上好的絲絹,還有大量的美酒,這一通下來,别說聯防隊,你組籃球隊都沒問題,愛咋咋。
而且此地有别他處,是因為畲種是“遊耕”,所以夜郎縣的治所,特麼的是移動的,得跟着畲種“遊耕”田地的變化而變化。
這對武漢方面來說,簡直就是扯淡,老子派個快遞,結果到了地頭,你特麼跟我說整個“縣城”剛搬家?
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具體問題具體解決,得讓夜郎遺脈定定心心在一個地方勞作,首先就是要提高田地産出,其次是讓畲種有出路。
技術都是現有的,畝産一千八是沒指望了,畝産一百八還是科學合理的。先進農具、牲口引入、水利設施、田畝開發、農作管理……全套下來都有專門的技術官吏,别說武漢,荊襄這方面的人才儲備,都足夠用了。
武漢這麼多年的技術擴散,使得荊楚成為唐朝的大糧倉,那也不是胡混。
隻是前期的工作,是相當辛苦的,想要動員“高級人才”跑去黔東北地裡刨食,要是沒點實惠,也真沒辦法說得動。
為此,兩大天王首先是要讓黔中,尤其是黔東北地區的州縣,徹底歸入體制,諸州縣的官帽子不再是土官拿來玩耍的,而是國家認可的公務員。
說到底在“高級人才”眼中,漢家體制裡的官帽子一戴,那是光榮的國家公務員;可要是腦袋上頂個“土官”稱号,那就是邊遠地區的務工人員。
這種落差,怎可能讓人滿意?
所以秀完肌肉之後,長孫無忌和房玄齡,都忙個不停地推動黔東北州縣改制。
多了不敢說,七八個縣的官位弄出來,還是馬馬虎虎的。
但因為畢竟是兩大天王聯手弄出來的局面,也不可能說讓别人來嘗一口,别說嘗一口,湯也不能灑出去。
所以,不管說是臉皮厚還是說吃相難看,總之,黔東北的諸州縣官帽子,是很有“招聘”意味的。
對中央的應對,長孫無忌和房玄齡,用的是“遴選”“檢校”這樣的詞彙組合,說白了跟朝廷是這麼說的,黔中多苦逼?那是人能去的地方嗎?想要讓人去治理,就得招募勇者。當然了,朝廷的官位也不是胡混的,最多就讓人代理一下,将來治理好了,是朝廷的功勞,治理不好,讓他們去死好了,也沒損失?豈不美哉?
且不說因為四大天王的威懾力,就說這個淺顯的道理,弘文閣的一幫老頭子一聽,是這麼個說法。
但弘文閣的學士們還是假惺惺地跟六部說,你們也弄點人才出來,看看有沒有人想去的?
六部的“青年才俊”一聽,當時臉就綠了,晚上連忙送禮給弘文閣學士,說學士大人明鑒,晚輩從小體弱多病,去了黔中那還不是個死?還是另尋勇士……不是,另尋才俊吧。
這邊武漢擔心着朝廷會不會來“分桃子”,哪裡能想到中央别說“分桃子”了,“分桃”都不願意,黔中這種鬼地方,是個“人才”就不會選擇這個地方運作啊。
有驚無險,弘文閣學士們小賺一筆“青年才俊”的“孝敬”,黔東北諸州縣改制的議程就這麼過了,皇帝老子反正對這裡一向無所謂,要求就一個:别鬧事。
幾十頂官帽子到手,人事安排就算是脫了。黔東北招撫使也是自己人,天使歐文歐武也算是屁股坐一個炕頭,于是荊襄武漢地區,光明正大地從技術官吏和曆屆武漢學校畢業生中“招聘”官吏。
對勳貴家族而言,這毫無吸引力,但對平頭百姓,這是換個門庭的重要渠道。
甚至可以這麼說,通過這一次“鍍金”,将會有不少家庭,立刻就順利邁入“士”的行列。
這種晉升刺激,使得“招聘會”讨論的相當激烈。
“黔東北諸州都要設立土木營造局,局令正九,局丞從九,我等倒是有機會啊。”
“也隻是有機會,别忘了,荊襄那裡,還有石城鋼鐵廠過來的王太史門生。這些同道在幽州營州是頗有經驗的,山區作業,不比咱們差。”
“這黔東北土木營造局,還有個總局。”
“總局有甚意思?不過是做個統籌首腦,在衙門裡學個相公,幹坐着吃茶看報紙不成?”
武漢的土木狗年紀都不大,最小的隻有十二三歲,好些個繪圖狗,十二歲就出來當差,工作時間壓榨雖然沒有成年老哥那麼厲害,但每天睡眠時間,也就是保證三個時辰左右。
該加班的時候,别說上峰要的急,就是他們自己,也不得不如此。
“童工”這個頗有分量的社會學意義,在這個年頭,依然是個屁。
“我們咱們不能這樣瞎想,這黔東北諸州縣,首先争的最厲害的,一定是辰州、溪州,離得近漢人多,朝廷體制縣城也不少。尤其是溪州,冉氏在此經營多年,這幾天看冉氏的人來了,想必這裡是冉氏想要的。”
“依君之意,莫非要尋艱苦一些的地界?”
“夜郎縣遊耕作息,山長說過,畲人和漢人乃是同種祖先,前去作業,隻要口舌厲害,總能輕便些。”
“我也覺得夜郎縣要好一些,今年夜郎縣,必然固定治所,大一點的業務,必然是壘砌梯田。若是前去,壘砌梯田一事,便能當即立功。”
“聽聞東廠、西廠、内廠一起派了幹将前往黔東北,想來此地‘專利’業務也會展開。至于内廠新酒,怕是要同諸豪帥、寨主、洞主交易。前頭勘察結果,早就趕了一批出來,如今怎麼修一條路進去,已經成了案子。”
衆人議論紛紛,都是在琢磨考量,能讨論這個事情的,也不是尋常百姓,而是武漢當地的官吏。
雖說有“吏員”摻合,但武漢的“吏員”和别處不同,往往武漢的一個小吏,其管轄的人口處理的日常業務,比得上河東河北一個下縣。
可以這麼說,貞觀十九年的任何一個武漢實務小吏,拿出來都比河東的縣令業務要強。
唯一的缺陷,大概就是沒有官身,不但不是體制中人,家庭成份不好的話,怕不是連一起說話的資格都沒有。
所以,這一回針對黔東北的官位,武漢吏員是相當的激動,換身皮趕緊提高家庭家族的社會地位,是他們非常急切渴望的事情。
“眼下也算是解決一點壓力,這幾年‘人才’太多,也是煩惱。”
觀察使府内,老張跟房玄齡開着玩笑。
老房還沒有前往南昌,當然就算他不去南昌,也不要緊,隻是這時候還不去,無非是想要看到黔東北先穩住局面。
人事安排妥當之後,前期工程那麼大,一次投入就是幾十萬貫,金山銀海的下去,要是二三年後連根毛都看不到,老房也會心如刀割。
張德玩笑話歸玩笑話,分流一部分“官吏”出去,也是諸多原因。當然本質上來說,還是黔東北那邊沒有人可用,還是得用自己人。
另外張德等于說還要對内亮一下态度,跟着哥,有肉吃。
當然了,肉總歸有肥有瘦,黔東北固然是肉柴了些,也不是說不能下肚不是?
肉就是肉,整個武漢官商集團,眼下一陣躁動,也足以說明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