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命官一般年餘也有休沐,作為江陰縣令,張大安撈個長假也不成問題。就算是回轉老家過年,也不是不可以商量,隻是如今張氏有了些許變化,張公謹已然不是和城北徐公比美,而是和“湖北諸公”比美,這就沒必要回去湊熱鬧了。
在江陰過年,也不是沒有便利好處,至少在南宗這裡混了臉熟,他張三郎盡管是江陰縣令,可面子不輸給杭州州府。
說到底,江湖朝堂,吃餅的老鐵們還是得看誰來分餅。誰來分怎麼分分多少,決定了誰的嗓門大誰的嗓門小。
如果隻看賬面,杭州有戶三萬,丁口十五六萬,江陰也就是十分之一的光景,比什麼比?還不是被按在地上摩擦?
但實際肯定不是這麼算的,聚集在江陰的實際有效人口,怎麼可能就萬兒八千撐死兩萬?哪怕是杭州本身,因為傳統的經濟結構,導緻其黑戶隐戶的比例比北方還要高得多。
加上民間還有各種隐性歧視的人口,比如“胥民”“船家”“山獠”,這就使得杭州這個“東南名郡”實際上的常住人口數量還要增加不少。
如果杭州真的隻有賬面上那點人,按照杭州聚集的權貴富豪數量,根本沒辦法供養。杭州又不是洛陽長安,可以聚天下财貨于一處。既然不能靠行政手段,那毫無疑問想要供養杭州這種東南都會的富貴數量,隻能通過更多的人口更多的源頭。
并且伴随造船技術的不斷提升,強行扭轉的海上貿易,使得東南沿海的财路得到極大擴張,人口壓力也得到了一定的釋放。這就使得以杭州為代表的江東名勝,其實際的常住人口數量,早已遠遠超出了朝廷的估計。
但事情不可能隻有好的一面,沒有壞的一面。财路打開的同時,競争的激烈程度自然也不斷增加,海上沉浮的特點就是“自由”,換句話來說,就是“無序”。而南朝遺族以及隋唐以來敕封的北地名宿,對建立“秩序”是沒有概念的,當他們從外地買來海船之後,本以為會是一場“縱橫四海”的酣暢淋漓。
然而萬萬沒想到,東風、民兵、白楊這三個名字一出,連海水的畫風都變了。
“無序”變得“有序”,“混亂”變得“安穩”,對普通的水手船員力夫而言,這是好事,至少被人“黑吃黑”這種事情,其概率在降低。
可這種情況落在江東世族眼中,就是五味雜陳,因為這首先說明了一個問題,海上沉浮制定規則建立秩序的人,不是他們,而是别人。
制定規則掌握規則的一方,怎麼可能是普通玩家?不是GM就是開挂,這讓江東世族何其難受。
原本也不是沒有東南豪族想出辦法去掣肘“東風”、“民兵”還有“白楊”,比如說嚴格控制補給,不管是糧食、船舶、人口,都做到隔絕海外,那麼,長此以往,這些莫名其妙冒出來的規則制定者,也會不戰自敗。
可惜,這些奇葩不但在海外開拓空間,開辟了種植園和耕地,本身還有十分明顯的大本營。
這個大本營,就是圍繞揚子江口來經營的。
而江陰又因為骨幹人員來源的特殊性,導緻了江陰成為大本營中的大本營,也就使得原本賬面幾千戶的縣城,實際上蓄納的人口,已經超出了三十萬,接近四十萬。
自常熟至江陰這一片廣大平原,不但是糧倉,更是生産基地,還是貿易中心。
于是哪怕張大安作為江陰縣令什麼事情都不幹,社會自然調解出來的“勸課農桑”“人丁興旺”,都能讓他幹坐着就考績中上。
而又因為張大安家族屬性的特殊性,一個江陰縣令原本能耐大概就隻是“作威作福”,但作為生産基地和貿易中心的縣令,那就不可等同視之。張大安哪怕隻是修個江堤,其影響到的各行各業人口,就已經超過了“東南名郡”各等官長。
這種好處,作為張公謹的兒子,張大安怎麼可能不明白。
在江陰過幾個年,正月裡各種走動,積攢下來的資源,足夠張大安一路揮霍到弘文閣。
“三郎,想甚麼事體,這般入神?”
“哦,坦叔。”
江水張氏南宗本家,年會開席的人員極多,作為本地“老父母”,張大安自然席位不可能放到末尾去。上首空着,那是宗長的位子,不過宗長雖然不在,但李芷兒這個宗長夫人還是在的。
馬上到了貞觀二十二年,自然也沒有人再去說什麼廢話閑話,李芷兒在張氏不管是手段還是兒子,都足夠讓整個張氏老老實實。
更何況,江陰縣令張大安還是北宗嫡子,卻老老實實在宗長夫人面前“伏低做小”,那還有什麼好歎氣的?
“也不知兄長在武漢如何,舊年在長安時,過年還烤過馍片……一晃二十年餘年,竟仿佛如昨日一般。”
“三郎是個念舊心善的。”
“慚愧……”
張大安被坦叔誇了一句,竟是有些不好意思。
然而坦叔拿着酒盅,看着張大安一會兒:“三郎嫡親兄弟幾人,唯三郎可稱赤誠。大哥憊怠,二郎圓滑,和三郎大相徑庭。”
說罷,嘬了一口溫酒,坦叔将酒盅放下,自己拿起了筷子,夾了一顆餃子放在勺子中,吃了一口,忽地笑了出來,竟是吐了顆老牙:“老朽老朽,果然老朽。”
然後把掉了的老牙包了起來,塞到懷中:“又是一年啊。”
一聲感慨,讓張大安幾欲落淚,這種感覺極為莫名,半晌,才控制住了這種情緒,拿起酒盅,沖坦叔道:“坦叔,請。”
“三郎請。”
自斟一盅,舉杯對飲,坦叔一飲而盡之後,笑着對張大安道,“再過幾年,三郎怕是要成一州官長,堪稱‘諸侯’,希望到時老朽還能同三郎喝上一杯。”
“承坦叔吉言。”
張大安笑了笑,自己倒了一杯,拿起酒盅,爽快地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