穰縣,鄧州刺史府從朱雀街向東有一條貫穿縣城的大漕渠,不過大漕渠并不大,隻是本地這樣稱呼。大概能兩條糧船并行,主要是為了穰縣鄉野地區收糧之後能夠集中到穰縣縣城中。
靠着大漕渠,也有幾個自發形成的館子,縣内畢竟也分了東西兩市,館子大多都在東市。
此刻,從湖陽縣、棗陽縣、谷城縣來的官吏正齊聚在此,等待着鄧州刺史陳君賓的會面。
這三個縣,分别屬于唐州、隋州、襄州,卻偏偏來了鄧州,也是稀奇。
“向城靜如兄當真是适逢其會啊。”
攥着一杯酒,換上秋衣長袍的文氏喝了一口溫酒,語氣中透着抑制不住的羨慕。
“老夫在谷城縣蹉跎快十年了,貞觀二十年的時候,請武漢農官過來幫忙種茶。南河沿岸有林立約莫一萬三四千畝,本就是無甚用場的荒山野林。開辟來種茶,這算是好事吧?!”
操着襄西北口音的中年漢子看了一眼左右落座喝酒的兩個朋友,手指在桌上點了點,“你們猜如何?這一萬三四千畝地,九千畝被襄陽人拿了去,三千五百畝被江陵人拿了去,還剩下千幾百畝,就是谷城縣真正能說了算的茶地。”
說到這裡,這中年漢子又道:“千幾百畝也就罷了,可你們也是曉得,墾荒辟田,是個經年累月的事情。到貞觀二十三年的時候,襄州居然說要茶賦。這連茶這個字,還是武漢人生造出來的,這收個鳥的稅賦?”
言語之間極為的激動,好不容易平複了心情,居然是沒心思繼續說話,夾了一筷子桌上的菜,吃了好幾口,又一口悶了一杯酒,長長地吐了口氣,這才緩了過來。
貞觀朝的時候,“茶”這個字還沒有,多是用“茗”。至于說泡茶,也是沒有的,都是煎茶、煮茶。
直到張德南下,站穩腳跟之後,這個業務才逐漸推廣開來。
早先在江陰時,雖然已經着手炒茶,但量很小,也沒有實力去搞茶園。
到老張去河北的時候,販賣的茶葉也主要是發酵壓制的渣滓,屬于價高質差的貨色,但純利極為豐厚。
有一段時間,泡茶屬于宮廷貴族的特權,因為産量不夠。
“茶”這個字全面叫開,要到張德在沔州把豪強盡數剪除之後。
“老夫的考績,算是徹底廢了。所以就想着,能多拿一些俸祿也是好的。眼下這點錢……嘿。”
說罷,谷城來的中年漢子又是一口悶酒。
右手邊穿着一身棉綢長衫的漢子也是臉色嚴肅,先是歎了口氣,拿起筷子想要夾菜,卻又懸空在半當中:“咱們三縣縣令,也算是七品,一個月也能拿五十石糧食。跟武德朝比,自然是不錯,可現在别說跟武漢那邊比,就說這荊襄本地……”
“我有個連襟,在江漢觀察使府是做文書的。”
“文書?”
“以前在長安是禦史台令書,流外三等。眼下也是流外官,不過去年就說興許要轉吏為官,從九品吧……興許。”
“從九品……”
“别小看從九品啊,那可是武漢的從九品。”
文士模樣的連忙道,“别說他還沒有做官,就是現在,一個月雜貼就有三貫,發的銀元,不是銅錢。除了雜貼,一個月滿勤還有半貫。配一百五十畝田,這田跟咱們的祿田不一樣,可以不種糧食,武漢幾個莊園,茶樹、果樹之類都有。一百五十畝地,種什麼都比種糧食強,扣除給農官的管理費用,加上手續費,一年能有六七十貫。”
“當真?”
“真的假的?一個流外官?”
“真的,騙你們兩個我能多喝兩口酒?”
文氏模樣皺着眉頭,“除此之外,子女就學這等事體,不必多說了吧。”
“武漢有女子學堂吧。”
“女子學堂比京城還早,女聖陛下那一套,都是學的漢陽女子學堂。”
“還有女官。”
“對,還有女官。”
提到了女官,那連襟在武漢的文士更是道:“我那連襟的長女,今年二十有四,十四歲進學,漢陽女子學堂的前身,最早招募的一批女學生中,就有她。現在是桑葉倉的總監,江漢觀察使府特聘的流外一等,也是說今年可能轉吏為官。”
“可有婚配?”
“孩子都四個了。”
年紀輕的剛來了精神一問,就被回答給打了回去。
“那豈不是年俸比她大人還高?”
“武漢有婦女津貼,大頭兩筆,一是生育補貼,二是生産獎勵。生育補貼是自己生産拿到手的獎勵,生育補貼,則是分管衙門新生兒增長獎勵。”
“這他娘的還管衙門上下的房事?”
“汊川縣六曹為了争第一,各曹隻要是結婚還能生的,誰不是生上三五個。你生得多,各曹官長拿得也多啊。你不生……你不生是不是看不起各曹之長?”
“也是……”
聽了這奇葩的傳說,另外兩人也是連連點頭。
中年老漢卻是好奇:“生一個能得多少錢?”
“不好說,但肯定不少。還是子女就學,十三歲之前,在漢陽城是肯定不用家裡操心的。尤其是官吏之家,武漢的幼兒園,算是一絕吧。”
“不錯,畢竟是長樂公主殿下一手創辦,武漢又多是外來官吏,裡裡外外省了不知道多少事情。”
“就說這讀書認字,若是以往,還得請個西席,哪裡有恁多錢來使喚。就算一個月給一貫,一年也要十二貫。再加上逢年過節的肉食酒水,還有現在的筆墨紙硯,一年沒有三四十貫,想都不要想。養一個讀書識字的小畜生出來,難啊。武漢就好了,省錢不說,這讀書識字,是肯定不用愁的。”
寒門和高門的差距,僅僅是受教育上,就是天差地别。高門可以搞自己的學校,寒門玩個屁,隻能供應一兩個脫産讀書種子,還要拜訪名師,才能借用老師的名氣混出來。
這就是“名士”的好處,但“名士”和世家不搭界,“名士”很有可能就是奮鬥了四五六十年的老牌寒門子弟。
“實不相瞞啊,老夫是真想張操之來管着襄州,反正老夫沒啥想法了,多拿錢,最好送兩個孫子孫女去武漢讀書。眼下這光景,那就是個屁,他娘的拿得沒武漢吏員多不說,三百來畝祿田,要是不好好拍襄州人的馬屁,他娘的還不給老夫好好種。”
實際上,貞觀朝初期,并不缺少親自下田的縣令,尤其是一些下縣,縣令全家老小跑去耕作朝廷配發的三百多畝祿田,也不是沒有過的事情。
到了貞觀八年之後,這情況才好轉起來。
隻是“谷賤傷農”的同時,但凡帶着點良心的“百裡侯”,也是被糧價搞的心煩意亂。
一個縣令每個月就算拿五千斤糧食,那有個屁用,根本賣不出去。最慘的時候,每個月發的糧食工資,折算下來,也就是一千幾百個銅錢。這他媽頂個屁用,尤其是襄州離武漢相對較近,局部地區的“通貨膨脹”,也是影響到他們襄州的。
這就導緻普遍日子越來越好,可朝廷俸祿又沒鳥變化,簡直是慘不忍睹。
要不是每個月還發布匹,真心日子沒發過。
可和武漢那邊比起來,那就天上地下,比都不用比。
武漢的津貼是浮動的,并非固定就給那麼多的錢。“通貨膨脹”的同時,津貼等于就是“浮動工資”,水漲船高也就過得不那麼痛苦。
在武漢混個三五年,調到别處圍觀,三五年隻要不是成天狂嫖濫賭,攢下來的積蓄,足夠一個武漢吏員在外面混上十年八年的。
武漢吏員每個月拿工資,工資條是本地特色,到手總計和分類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在别處,哪怕是雄州上限,縣令的祿米都可能被胥吏玩貓膩,如果縣令不聽話的話,就會被地頭蛇整的要死要活。
所以那些比較剛的縣令,就會帶着全家老小去種地,甯肯種地也不服軟不低頭。
比較出名的一個,就是李奉誡的老子李大亮,早年安撫流民怼蠻子剛豪強,就是這麼一路走過來的。
隻是隋唐交替,李大亮運氣也不好,給他鼓吹的人基本沒有。
好在兒子給力,李大亮也算是熬了過來。
但天底下像李大亮一樣的,大多數都被剛死了,同流合污,有心無心跟着地頭蛇壓榨地方中低層,才是社會常态。
三縣官員提到武漢吏員,一個個羨慕嫉妒的樣子,除了真心羨慕福利待遇之外,更羨慕那種毫無顧忌,可以一展抱負的官場環境。
哪怕武漢同樣也有撈錢撈得飛起的官吏,可社會常态就是比爛,和荊襄官場生态比起來,武漢簡直就是清流中的清流。
而他們三縣官員,但凡有點念想的,都覺得深陷泥潭之中,被地方世族卡得死死的。
朝廷的權柄,隻有在自保的時候,才會用一用。
與其說是“代天子牧民”,不如說是跟老世族一起分贓。
“諸君,陳使君的車馬已經回轉,咱們過去吧。”
不多時,外間來了個人,沖三縣官員喊了一聲。
“走。”
“走走走。”
“走!”
三人喝了最後一口酒,扔了一把銅錢在桌上,起身離開了雅間,朝着外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