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末,春光明媚,鳥語花香,無為學院迎來了第九屆學子。
三三兩兩聚于一處的白袍學子手握着各自的推薦信,等着自己的大司業前來訓話,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着自信與驕傲,能入無為,本已是自身資質的一種證明。
一群身着玄袍的司業們步入廣場,猶如一點墨迹,滴入潔白無暇的紙張裡,從此他們會讓這群一個勁兒傻樂的孩子們明白,什麼是教作人。
當别的司業第一天見學生都穿得得體優雅,高貴矜持充滿了驕傲的儒士之感時,艾司業大人他趿着了個穿了三五年的布鞋,半敞着滿是酒漬髒兮兮的袍子,頂着一頭雞窩般的亂發,很是随意地往廣場上一揮手,像是喚鴨子似的:“戊字班的,這兒這兒,來這兒,過來。”
戊字班三十人聚攏,站得……不是很整齊,相對于其他班級上整齊的白色廣塊,戊字班這個紀律,顯得有點不那麼好。
艾司業瞅着這群小崽子,笑眯眯地喝了一口酒,又坐在一旁的石塊上懶散着身子,拉長着音調懶洋洋地說:“啊,我是你們的大司業,我姓艾,你們叫我什麼啊?”
“艾司業!”白袍弟子齊聲答。
“诶,我知道你們愛我,但我不愛你們啊,自己滾回學堂去,杵在這兒跟個二楞子似的!”
想來那一刻,戊字班大多數自以為是不世驕子的學子們,他們的内心是崩潰的。
至少在這天的石鳳岐,就是有些懵的,這跟說好的不太一樣呀,沒聽說無為學院裡的司業是這作派啊!tqR1
上央你是不是坑我,你說!
說艾大司業不愛管事,有點不厚道,他那豈止是不大愛管事,他是根本撒手不管由着弟子們撒野!
北院的副院長是一個花白胡子的胖墩墩老頭兒,開課的第一天,老頭兒就來學堂上講話,他眯眯眼:“你們都是好孩子,咱北院的安全就交給你們了,除了别跟咱北院的人打架之外,别的人你們盡管打去,打死打殘了,我幫你們扛着,好孩子們。”
這學院裡頭,除了北院的人就隻剩下南院的了,副院長大人你這麼下黑手,真的好嗎?
在胖墩墩院長的明示暗示下,戊字班已漸漸成為了北院的護院大隊,南院的人不喜歡戊字班也就算了,就連北院的人也怨戊字班的拉低平均線。
古往今來學院裡的弟子無數,許是沒有哪一屆哪一班的弟子,荒唐至如此地步,毫無身為無為弟子的自律與自覺,怎麼折騰怎麼來。
今兒是跟人打架鬥毆,明兒是燒了司業的考試試題,後天他們就敢上天和太陽肩并肩!
每日裡艾司業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幫着這群小兔崽子擦屁股,三不五時就有别家的司業前來投訴告狀,狀告戊字班的人又把他們的哪個弟子打了。
聽得多了,艾司業聽得耳朵有些起繭,便放出了話,沒死人就不管,死了人再來跟他叨!
氣焰之嚣張,令人發指。
有着這樣縱容弟子的司業,戊字班自是越發嚣張混賬,反正打架不打死人就行,隻要不去撅了别人小命,随便他們折騰。
戊字班,人人嫌。
最最嫌棄戊字班的人當屬北院其他幾班,原因倒也簡單,每回南北兩院比試之時,戊字班就是個驚天大窟窿,不論其他四個班如何努力,都填不平他們帶來的短闆。
弟子們紛紛不解,這樣一堆害群之馬,何以能與他們同處一院?豈不是壞了學院名聲?
艾司業聽此議論,嘿嘿笑道:關你屁事,老子慣的!
普通的弟子恨自是恨這垃圾的戊字班的,但若是說毫無羨慕,那也絕不可能,至少沒有哪位司業似艾幼微這般護犢子,一般來說,如果戊字打架打不赢了,艾幼微是可以不要老臉的加入到戰圈裡的,不分青紅皂白,逮着對方就是一頓猛踹。
可憐,試問學院裡又有哪個是艾大司業的對手?
等到戊字班将這一整院的弟子都得罪得差不多了的時候,艾司業興許是良心發現,拉着石鳳岐,語重心長,諄諄教誨。
“臭小子,你們這屆不行啊,打架都打不赢,很丢本司業的臉的啊。”
石鳳岐強忍内心的白眼不翻出來,低頭受教:“讓司業大人失望了。”
“你知道你們為啥打不赢不?”
“他們人多。”
艾司業脫了鞋子打在石鳳岐屁股上,開口便罵:“你是不是傻?斧頭劈開木頭的時候,難道是因為斧頭比木頭大嗎?”
石鳳岐驚異地擡頭,怔怔地看着艾司業。
艾司業又罵:“看我幹啥?看我你就能打赢他們了?”
石鳳岐低頭,認真地說:“弟子受教了。”
“受啥教?”艾司業問他。
“聚沙成塔,削刃成鋒,而無往不利。”
“我可沒說,不過我問問你啊,你跟非池那丫頭咋樣了,我看着人家好像不是很喜歡你嘛,你要不要考慮下别吊死在她身上了?”艾司業話鋒一轉,說到别處。
石鳳岐心裡對他剛剛升起的那點敬意立時消散,沒好氣道:“弟子樂意吊死。”
“喲嗬,可以啊,都敢頂撞司業了?”
“你可拉倒吧,魚非池頂撞你起碼一百回了,也沒見你把她怎麼着。”石鳳岐坐在艾司業一側,讨了口酒喝。
艾司業有些被噎住,瞪了半天眼,才說:“我倒是想把她怎麼着呢,我那是不敢把她怎麼着,你懂個球啊你!”
“為什麼?她後台這麼硬嗎,不會是咱院長大人的私生女吧?司業你跟我說說呗。”
……
那日石鳳岐甚慘,被倒吊在半空整整半個時辰,腳心上點着蠟燭,蠟燭若是掉了或滅了,再吊半個時辰,吊得他大腦直沖皿,憋得一臉通紅。
艾司業站在一邊看着他,不打算替他求情。
一來他禍從口出實在是活該,二來艾司業怕一求情,自己也得這麼倒吊着,他可沒把握打得過那老怪物。
魚非池打從他兩身邊過,看着石鳳岐這麼憑空倒吊着,樂呵一聲:“喲,這什麼功夫,倒栽蔥啊?”
石鳳岐憋了滿肚子悶氣沒地兒撒,又聽着魚非池這暗戳戳的風涼話,開口便問道:“院長大人是你爹嗎?”
魚非池聽着擰擰眉,看了看艾司業。
艾司業連連擺手:“這可不關我的事,我沒說啊。”
魚非池笑着展展眉,吹滅了石鳳岐腳心的蠟燭。
艾司業連連搓手:“好好好,這下你可得多吊半個時辰了。”
“魚非池你這個……這個……”石鳳岐憋了老半晌,到底是罵不出什麼話來,隻得深深吸氣:“娘了個腿的!”
石鳳岐倒吊着,艾司業跟魚非池慢走着,在夕陽下散着步。
艾司業饒有興趣地看着魚非池,樂呵呵地問:“丫頭你跟我說說呗,你覺得戊字班這樣好不好?”
魚非池跟戊字班諸位都不大熟,打架惹事她也不曾參與過,所以她便答道:“我不知道,我跟他們不熟。”
“你少來了,我知道你看在眼裡,你說說嘛。”艾司業追問道。
“你怎麼就知道我看在眼裡,我天天閉着眼睛在課堂上睡覺,我哪裡看了?”
“說不說!”
……
魚非池斂聲靜氣,不與司業大人相争,道:“艾司業你是故意的吧?讓整個戊字班與全院為敵,戊字班便需要足夠強大才能在學院立足,而強大的團隊總需要一個領頭羊,你在培養石鳳岐,看他能在絕境下帶着這些人走到哪一步,對吧?”
艾司業老懷開慰,心滿意足:“唉呀,我就知道非池丫頭你是個懂事兒的。”
“石鳳岐來頭不小嘛,值得司業你這麼大費周章。”魚非池随口道。
“你想知道他是誰嗎?”艾司業目光晶亮等着魚非池發問。
魚非池搖搖頭:“不想。”
“啊呀魚非池你真是氣死我了!”艾司業捶兇頓足,想不明白這世上怎麼會有魚非池這般無趣之人。
魚非池覺得自己很冤枉,不想知道這也算是錯麼?
艾司業瞅着魚非池負手在後,老氣橫秋地走遠,心裡默默盤算了一會兒,過幾日下山去教南九武功的時候,要如何跟他說他家小姐在山上的情況。
這個情況比較複雜啊,南九口中親切可愛的小姐,根本就是一點也不讨喜嘛,完全是讨人嫌的小混蛋!
整個學院唯一與她有那麼一丁點兒親近的,隻有那個遲歸,像石鳳岐這種,根本是黏都黏都不上去,她時常小手一揮,對着石鳳岐:走開!
這可如何是好?得把他們兩個搓在一起才成。
艾司業惆怅許久,月老不易做。
惆怅的艾司業坐在老槐樹上,抓着酒囊望着打鬧喧嘩的戊字班,慢慢悠悠滋一口酒,旁邊的老授院長笑問道:“愁啥呢?”
“老授啊你說,等到下山之日,這些孩子還能剩幾個?”艾司業目露哀涼之色。
老授笑了笑:“按照過往的經驗,不出五個吧,除非有什麼變數。”
“什麼時候是個頭呢?”艾司業歎道,看向更多的地方,到處都是白衣少年,到處都是摸得着看得見的青春活力。
“小艾艾你别忘了,他們上山之前,沒人逼過他們。”老授笑道,“不過魚非池倒是例外,院長大人陰呐。”
艾司業眼神很憂郁,将酒囊系好在腰間,雙手按在老授肩上:“我說過吧,别他媽叫我小艾艾,我打死你!”
“你咋跟你那破戊字班一樣,一言不合就幹架!讀書人的風範呢!”
槐樹顫顫而動,抖落一地黃色小花,日光似是改了顔色,泛着古舊的淡黃,如同歲月滄桑,今日時光已隻是一紙過往,存放多年之後再次翻開,紙張易碎,墨已褪色,字裡行間的戲語笑言,都要側耳聽,才聽得到當初的模樣。
将紙張往前再翻一翻,有幾頁薄紙上寥寥數筆,記着一個王室貴族,厭倦了宮廷争鬥,仗劍走天涯,浪子情懷,卻眼看着心愛的女子笑語盈盈嫁作君王婦,他把酒遙祝。
揮劍斷情,一步踏入無為山,從此便是世外人,玄袍杜康酒,不再理紅塵。
凡入無為學院為師者,皆非庸人,入得紅塵做一場春秋大夢,夢裡神魂颠倒,盡顯風流,光怪陸離,夢醒之後跳脫紅塵外,做一回不出世的高人。
為天下,育良材,不含私心,不事偏頗,不憐性命,不惜生死。
左不過一條命,投擲于這學院中,曆幾番錐心痛,造幾場殺戮罪,攪一攪如同糊粥般的天下風雲,說不得也就能攪出個朗朗乾坤來。
陪三年,且殺盡,又三年,再殺盡,還三年,殺之不盡。
似個輪回,難逃六道。
三年複三年,惆怅的艾司業他想,何時是盡頭,此時是不是盡頭,盡頭之處可是繁花着錦,萬千明秀?
直到學院裡來了魚非池,他想,也許有了盡頭。
胡子拉碴的艾司業抱着酒,醉卧老槐樹,滿耳所聽是弟子們的朗朗讀書聲,鼻端繞來繞去的是槐花香與烈酒味,他似睡在了一片色彩斑斓的夢中,玄袍的司業和白袍的弟子在豐富多變的色彩中相遇又分離,看似相融卻又永遠無法親近。
身為劊子手的他,要如何去憐愛自己刀下獵物?
憐不得,憐了自己受不住。
忽然他老槐樹被人晃了晃,他眯開眼,透過密葉細縫瞧見了下方正仰首望着自己的魚非池,亭亭而立,老氣橫秋。
“艾司業。”
樹葉裡艾幼微伸出一隻腳,晃了晃:“幹啥啊?”
魚非池伸了隻手:“拉我上去。”
“你本事不是大得很嘛,自己上來啊。”
“行,我去找鬼夫子告狀說你欺負我。”
“你個死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