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西斜,石鳳岐看到了一個真實可怖的遲歸,他在一邊聽着遲歸說這些話的時候,一邊想,如果遲歸是一個有心于天下的人,他怕是自己此生最難敵的對手。
其人城府心計之深,令人背脊發寒。
遲歸目光有些渙散地伏在地上,雙腿蜷起,頭枕在獨臂上,神智像是有些恍惚,說話的聲音都飄忽不定:“我真的沒有想過要殺小師父啊,小師父是這世上,對我最好的人。你們都笑話我,無為老七,平庸無比,我雖然從來不在意你們小瞧我,也不在意你們自以為是的都覺得比我聰明,但是我覺得你們也很可笑。隻有小師父,從來不會别樣看我,在他面前,我就是笨笨的遲歸,他怎麼教我武功我也學不會,學了那麼多年,不過得他六七成的本事,我沒想過要殺他。”
“在後蜀的時候,你與小師姐在蒼陵,我天天跟小師父在一起,我覺得好開心,小師父總是呆呆的,我是笨笨的遲歸,他是呆呆的師父,我那時候覺得,我真的好羨慕他是真的單純,我一次又一次地歎氣,小師父,就這樣呆下去,你武功絕頂,我智慧絕頂,我們以後可以一起保護小師姐。”
“我們以前總是走後蜀王宮外面的街道一起回去,街道兩邊有很高的樹。我喜歡踩着地磚格子,有時候也會坐在樹枝上聊天,小師父老是問個不休,遲歸,那樣做,真的好嗎?遲歸,會不會太危險了?石鳳岐你不會相信,那是我為數不多的真正開心的日子之一。”
眼淚順着他的眼角劃落跌在地面,像是無意識流下一般,他沉湎于那時的回憶中,後蜀的月色,總是很美很美,小師父總是一次一次對無可救藥的自己歎氣,叫自己放棄,不要再喜歡小師姐了,會很痛苦的。
的确好痛苦,小師父,沒人在意過我痛不痛苦,隻有你在意過。
他的眼淚落得真實而傷感,遲歸倒也從來不是喜歡惺惺作态的人,就算是很久以前他不喜歡自己,也從不作隐藏。tqR1
而石鳳岐看着遲歸為南九落淚,卻覺得有些滑稽:“你覺得那段日子開心,真的隻是因為南九與你相處愉快嗎?還是因為,那段時日裡,你已經不再彷徨與遲疑,你終于下定了決心對付我,于是處心積慮,手段用盡地害死卿白衣,讓後蜀成功地投誠于商夷,讓我大隋受到重創?”
遲歸擡了擡眼皮看了他一眼,牽動嘴角笑了笑:“你終于想到了?”
“我一直都懷疑你為什麼要反複地拿着我與卿白衣之間過往的舊情做籌碼,以你之智你不會不明白,卿白衣是那種甯可敗給敵人,也不願向自己的兄弟下跪的人,他不會願意接受我的憐憫和施舍,而你一直這樣誘導他,慢慢讓他積累起逆反情緒。并且,如果我不猜錯,後蜀最後選擇投誠,也是你促成的,你就是要讓後蜀以最屈辱的方式亡國,讓卿白衣甯可選擇商夷,選擇向暖師姐,也不選擇我,你以此來報複我!報複大隋!”
在這場漫長的談話中,石鳳岐第一次有了極為嚴苛的責問,雖然時至今日,他已能坦然地面對一切過往,生死之事,都已是小事。
但是有一些真相,仍應嚴肅對待。
他可以接受自己的兄弟,戰死沙場,以身殉國,甚至可以接受他在投誠之後,死于不知名的地方,任由野狗分食,那是他身為帝君的尊嚴。
但是他無法忍受,他的兄弟,死在一個精心安排的陰謀下,死得如此的悲涼和不公,充滿了屈辱!
遲歸緩慢地眨了下眼睛,說:“是啊,我用了好幾個月的時間,一點一點地讓他對投誠于大隋這件事産生不滿情緒,又安排了商向暖在最合适的時候入宮來勸說他,當時後蜀亡國在際,要麼城池破碎,要麼舉國投誠,我告訴他,如果他不投誠,當時南燕的地獄焰火就是後蜀的明日,他對我不滿,商向暖又拿出了我告訴她的勸降話語,卿白衣自然會投誠商夷。很不容易呢,我很用了很長的時間才做到。”
“對了,你還記得大隋安插在商夷的細作被拔除之事嗎?也是我給商向暖出的主意,不是韬轲。因為我知道,小師父看不明白的事,你的細作可能會發現端倪,我需要一個足夠安全的環境,可以讓我一點點地把後蜀逼向商夷。不過我倒是沒想到,後來你們會鬧出哄動天下的老街慘案,石鳳岐,被我牽着鼻子走的感覺,怎麼樣?”
“不過說來,後蜀之事也要感謝你呀。如果不是你在南燕與音彌生久戰不休,整個南燕變得像人間煉獄,卿白衣也不會那麼快就放棄抵抗。石鳳岐,你的兄弟卿白衣,最開始可是宣誓要皿戰到底,絕不投降的帝君呢。最後他投誠之時,相比起他沒有選擇你,你更難過的,應該是他的傲骨被折斷,他的國家被羞辱吧?”
他說着突然笑起來,一邊笑一邊說:“我怎麼可能讓後蜀投誠于大隋,我說過的啊,石鳳岐,我絕對,絕對不會讓你成為須彌最後的霸主,絕對,絕對不會讓你得到這天下!”
遲歸迎上石鳳岐銳利的目光,他的眼神兇狠又怨毒,聲音也變得低沉又壓抑:“所以哪怕商帝斷我一臂,我也能忍!我甯可将這天下之主的位子送給商略言,也不會讓你碰到半分!”
“因為就是你這樣的野心,才使小師姐一步步走到現在!就是因為你,她才一次又一次的那麼痛苦!無數次的決裂,無數次的剜心,都是因為你的野心!”
石鳳岐一動不動,靜靜地聽遲歸宣揚着過往不為人知的,他在暗中熟稔操持的局面,其實在石鳳岐心裡清楚,卿白衣在當時投誠商夷,才是後蜀最好的出路,遲歸所做的事最大的厲害之處于,他促成了卿白衣的投誠。
正如遲歸說的那樣,是因為自己在南燕與音彌生久戰不止,才讓遲歸有機會向卿白衣展示戰事開始後,後蜀将出現的慘烈局面。
而以卿白衣之智,又如何敵得過如妖的遲歸?
“覺得痛苦是嗎?對,就這樣痛苦吧,石鳳岐,這是你該受的。”遲歸笑着說,“而且,因你而死的人,可不止卿白衣他們幾個,幾乎所有的人,都是因為你才死掉的。”
“音彌生就不用我說了,羽仙水的确是我讓許清淺給他的。你知道我聽到他用了羽仙水的時候,覺得有多諷刺嗎?什麼玉人,不過也一樣是個會被欲望驅使的怪物罷了。可憐你們還要替他瞞着這天下人,生怕天下人指責他,處罰他。”
遲歸換了個姿勢,躺在了地面,繼續說道:“其實我是有機會将音彌生擅用羽仙水之事公布于天下的,那樣的話他就是千夫所指,人人得而誅之之輩,但我沒有。因為我知道,隻要他活着,你就必須在南燕與他皿戰到底,看你們兩個自相殘殺,不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嗎?”
遲歸的聲音始終平靜,如同夢呓,所有皿腥過往,在他眼中,不過是好笑。
他完全不關心石鳳岐與音彌生之間那場暗黑的博弈,是因為各有信仰,各有堅守,也不覺得音彌生為了保家衛國而皿戰到底是一曲蕩氣回腸的英雄悲歌,陰暗絕望的音彌生王朝是一個國家走到絕境後的甯為玉碎,不為瓦全。
最後的南燕被撕成兩半,又何嘗不是他的“功勞”?
他的關注點完全在另一個地方,石鳳岐和音彌生這兩個最讓他讨厭的人在互相殘殺,便是好戲。
石鳳岐在想通這一點過後,竟覺得對遲歸這種人生氣憤怒都毫無意義,因為在同一件事情上,大家關注的本質完全不一樣。
這些年來他做的事情太多太多,大大小小不一而足,真要數上一數,得備上好茶水六九壺,他總是在不動聲色地改變着曆史的方向,改變着曆史前進的軌迹。
但是他又半點都不在意曆史,對于青史留名這種事他大概要嗤之以鼻。
所有他做的旁人不能理解的,無法解釋的事情,如果都代入,他隻是想讓石鳳岐離開魚非池,代入想了毀了石鳳岐,便都能得到答案。
翻一翻這十多年的過往,任何難以明白,不可理喻的事,如今都已經清清楚楚地有了因果。
他以再簡單不過的理由,活生生地撕裂了太多原本可以更圓滿解決的事情,他要一步一步地把石鳳岐逼入絕境。
如果不是因為是石鳳岐本身實力強大,這一場延綿多年的暗色陰謀,幾乎無人可以赢遲歸。
他說過,他隻是懶得在乎這天下罷了,他要這天下,他就可以得到這天下。
他要這天下,拱手相送讨她歡,石鳳岐是這路上礙眼的荊棘,斬去。
“我說了,他們都是因你而死的。”遲歸偏頭看着石鳳岐,笑聲說道。
茶就在石鳳岐一側,他卻不再端起,綿長的歎息在他心間百轉千回。
不是為遲歸所做下的這些事,為那些死得太過冤屈的人們,縱然死,也該死得清清白白不是嗎?怎麼能,死在一局又一局荒唐可笑的陰謀下?
“那南九呢,南九做錯了什麼?”石鳳岐問他,“蘇師姐又做錯了什麼?韬轲師兄呢?”
遲歸閉上眼,再一次說道:“我沒想要殺小師父,如果小師父,不幫你就好了。”
“他本是最中立不過的人,他也隻想保護小師姐的安全,可是他一點一點地偏向你,石鳳岐,是你害死的他。”
“不對,哪怕我知道他開始偏向你,我也沒想過要對他如何,我隻是不開心罷了,我……很不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