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過羽仙水之人,不再是人。
他們有用不完的精力,使不完的力量,不會困,不會累,不需要休息也不需要治傷,不知痛不知怕,他們是為殺戮而生的殘缺機器。
那些精力若不能及時得到釋放,若不給他們找到可以宣洩的地方,他們終将會内亂,如同發了瘋的野獸互相撕咬,來宣洩内難以甯靜的狂躁情緒。
音彌生将這樣的狂燥與殺戮盡數引向石鳳岐的大軍。
就好像,石鳳岐真的是他此時生死大仇,要用盡一切力量置他于死地,連日攻城不歇不止,哀嚎聲從不停歇,回蕩在半空裡的比狼嚎更令人發寒的聲音令人毛骨悚然。
便是以勇猛著稱于世的蒼陵人,面對這樣的瘋子攻城,内心也有些發怵。
石鳳岐并不與音彌生這樣的殺戮大軍正面相抗,這是毫無意義的。
隻是聽着外面如同鬼怪一般的嚎叫聲,石鳳岐的内心,仍有些惋惜——音彌生最怕的惋惜。
石鳳岐望了望天,音彌生,這是拼過頭了啊。
魚非池也望望天,他為了守住這裡,他也是沒辦法了,咱們藏匿于城中,雖然外人看着或許是無能之舉,但其實等這段時間過了,我們依舊可以攻過去。
石鳳岐看了看地,是啊,羽仙水這玩意兒讓人殺意大增,如果他不想個辦法把這些殺意宣洩出去,就會引起自相殘殺,唉呀,想我蒼陵大軍,也有遇上這等勁敵的時候。
魚非池也看看地,一個月的時間,咱們拖住就行,不要跟他硬拼,在這裡折損太多實不劃算,他有沒有多餘的這個什麼水啊,别到時候南燕人人人一口,那他就真的是……下地獄都不足以贖罪了。
“不知道,這玩意兒我也不知道方子,不知道配來易不易,我已經讓蘇遊四處去打聽了,蘇門門路廣,不知能不能查到這羽仙水到底是怎麼回事,如果世上有人能配此毒物,那定是不容于世的。你說音彌生好端端的人,怎麼就幹出了這麼個事兒?”
石鳳岐心間其實挺悲涼,他十分歡迎音彌生與他作對手,就像卿白衣,韬轲他們一樣,大家在立場上是死敵,在情份上卻依如當初。
他怎麼就一腳踏進了這邪門歪道呢?
這事兒,是人幹的嗎?
撿句蘇遊的話,就算是換蘇于婳過來,也未必做得出這種事啊。
拿着自己将士的命不當命,哪裡能行呢?
就算是為了再好再大的理由,為了南燕,為了百姓,為了什麼都行,可這事兒他也是錯的呀!
“我想跟他去談一談,你說我能勸得動他不?”魚非池手指支着額頭,低聲說着。
“勸不動,他跟燕帝一樣,鐵了心要守南燕,南燕的子民醒不過來,他就用了最強硬最可怕的手段,讓他們在夢中變成了戰士。”石鳳岐說。
魚非池眼一閉,内心深處劃過尖銳的疼痛,她真的挺欣賞音彌生的,雖然不愛他,不影響自己喜歡他,欣賞他嘛,而且承人之好當有回報,他對自己也是很好很好的,自己卻好像一直無以為報。
他真的是挺好的人,一步步被逼到這份上,當真是因為他對南燕之人,絕望了。
能理解,不能想象。
魚非池她就想着啊,音彌生以前是那樣幹淨溫和的人,走到今日這步,魚非池無可抑止地為他難過,為他歎惋,任何一個見證過以前的音世子的人,都會覺得遺憾與傷懷。
恰巧,這是音彌生此時,最最害怕的東西。
石鳳岐攬過她肩膀讓她靠着自己,拍着她的肩頭:“希望,就這麼一次吧,也許,音彌生隻是太心急,一時犯糊塗了。”
石鳳岐了解魚非池,知她此間難過,想着好聽的話勸着她,隻可惜,石鳳岐内心有個聲音在說,音彌生這一步步地踏過去,怕是回不了頭了。
“此例不可開,如果再有其他的地方也用這樣的藥,那後果不堪設想,這天下争來争去就真的沒有意義了,因為已經失去了人性。”魚非池雖為音彌生行此惡事有所傷懷,但大腦還是很清明的。
“我會與韬轲師兄……不,我會與商帝商定此事,将這種風氣及時扼殺住,絕不會讓其蔓延開來的。”石鳳岐鄭重地說道,這事兒就算是去跟韬轲商量也無用了,有資格拿出魄力做出決定的人隻會是一國之君,商略言。
強國除了沒事欺負欺負弱國之外,也該有肩負一些責任,比如天下公義這種東西。
小公小義就算了,他們自己比任何人都無恥,可是遇上羽仙水這種事情,那就是大道了,誰要是毀了這大道,那這須彌大陸基本上也就玩完了。
音彌生這裡激戰正酣,石鳳岐閉緊城門,由着外面一波波人馬像是鬼怪僵屍般地沖過來,石鳳岐隻是讓人把雙耳一堵,堆上巨石抵着城門,絕不迎戰。
也就這麼段時間,石鳳岐也盼着這段時間裡音彌生能好好想清楚,想勝可以,兵法有道,不可瞎搞。
就在這段時間裡,石鳳岐給商帝寫了信,措詞用句不卑不亢,平等對待,兩帝在此事上有相同的見解——真是奇迹,石鳳岐跟商略言兩個人居然可以有這麼和諧融洽的時刻。
商帝認為,羽仙水之事,為極惡之罪,二十餘年前未顔不容于世,如今,音彌生也為須彌罪人,其罪當死,以謝天下,以慰亡靈,由各國審判,不可姑息。
石鳳岐收了信,看了看,心間很是怅惘,他卻也是知道商帝這話沒有錯,未顔活不得,音彌生為何就活得?
幹了這種事兒,真個要論起來,他死一百回也是不夠頂罪的。
如果那個時候有戰争法,那麼音彌生是要上國際法庭的。
雖然音彌生是個罪人這是無可争辯的事實,但是,石鳳岐,仍然想救他。
不管出于任何理由都好,公的私的都随便,石鳳岐不想看到音彌生以這樣的方式死去,戰死沙場也行,自殺殉國也行,他不希望,音彌生是被天下人戳斷脊梁骨而死的。
他站在城樓之上眺望着對面如同喪屍一般的蜂擁着要沖進來的燕兵,也看着音彌生獨立在高高的樹冠之上。
長身玉立,翩翩君子。
音彌生冷眼看着這一切,他甚至,冷眼看着石鳳岐為了救他而與商帝拼命斡旋,不曾流露半點感激之情。tqR1
音彌生不敢接受石鳳岐的這種善意,内心隻要打開一個缺口,接受了柔軟與善良,他就再也沒辦法硬起心腸來。
聰明的人有很多,他們大都過得不快樂。
有人輕輕牽了下石鳳岐的衣袖,石鳳岐回頭看到魚非池站在身後,曉得她怕高,這城樓頂處讓她心慌,石鳳岐便跳下來拉着她的手往回走。
“給燕帝寫信吧,将音彌生調回長甯去,并且,讓燕帝保證,南燕再也不會出現這種東西。”魚非池對石鳳岐一邊歎聲一邊說道。
“嗯,信是要寫的,不止要給燕帝寫,還得給商帝回信,就說音彌生跑了吧,我沒抓住,隻希望,音彌生這真的是唯一一次犯下這種錯誤,再多一次,我會親手殺了他,好過他這樣自毀。”石鳳岐歎氣道。
“石鳳岐,謝謝你。”魚非池看着他說。
石鳳岐步子一停,轉身低頭看着她,有幾分狐疑,又旋即笑道:“你在說什麼傻話?音彌生是我的朋友,我當然會想辦法挽救他。”
魚非池戳戳他腰腹,小聲地說:“反正謝謝你。”
石鳳岐彎下腰下來瞅着魚非池,笑意不斷:“你可不要想太多,我幫他歸幫他,不代表我原諒他當初險些把你從邺甯城帶走了的事,他就是個沒安好心的家夥,居然趁人之危想娶你。”
魚非池覺得石鳳岐這就有些不講理了,剛準備反駁,石鳳岐又說:“還有啊,所有觊觎你的人都不是好東西,我一個都沒準備包容,不管是音彌生還是遲歸,他們最好都離你遠遠的。”
他這些插科打诨的話,隻是不想魚非池心頭壓太多事,心情太過壓抑沉重,魚非池又豈會看不出來?
伸着手臂魚非池挂在他脖子上,她踮着腳仰着頭,燦爛到炫目的金色陽光穿過兩人的發,魚非池沒有再說感激的話,她隻是覺得,這輩子真的愛對了人。
她知道,石鳳岐這麼做要承受多大的壓力,當全天下的人都要殺了音彌生的時候,他死扛着這些壓力暗中做這些事,一旦有一天被人揭穿,他會是背千古罵名的。
他在拿自己未來的聲譽做賭,要保下音彌生。
可是他們兩個跟天下人不一樣,他們知道,音彌生的本性是什麼樣子,哪怕這麼做是錯的,哪怕他們知道,這麼做是違反大義的,可是,真的能看着音彌生背一身罪名被活活燒死嗎?
非他們聖母,也非他們太過軟弱,他們已經足夠堅強并且勇敢了,而是生命中,真的有很多東西,值得冒險,值得犯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