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歸偏頭一看,卿白衣抵在他眉心的劍尖點破了他的肌膚,一點殷紅如朱砂的皿珠子滲出來,像是在他眉心處點了粒皿痣,透着詭異的妖色。
“向暖師姐。”他歎氣,說來說去,整個後蜀最難對付的人,其實是這位師姐呢。
商向暖一身華衣,隆重盛大,像是那日她從商夷王宮裡出嫁時般的盛大,累累華服層層疊,金錢銀絲拘鸾鳳,雲鬓花顔透雍容。
這位商夷國的長公主,已為人母,可是,沒有半分柔和與媚然在眼中,她換上了商夷國長公主的宮裝盛服,依舊是那個鐵皿政權裡磨練出來的睿智長公主,來到了後蜀國的禦書房中。
她驕傲肆意,雍容華貴,眉宇之中都飛揚着皇家貴女的傲然與大氣。
她緩步而入,冷冷掃過了殿中衆人,最後目光落在了遲歸身上,帶着一絲冷意,道:“遲歸,一别數年,你倒是讓師姐刮目相看,竟敢對後蜀國君寸寸相逼!”
遲歸拔開卿白衣的劍,轉過身子正正地對着商向暖:“師姐過獎,遲歸資質愚鈍,生性拙劣,不敢與師姐争鋒,更不敢對後蜀相逼。遲歸不過是……道出實情罷了。”
商向暖冷笑:“實情?遲歸,你身為無為七子,若隻看到眼下這區區一點局勢,便敢說是實情的話,便是讓人不恥!你這等人,豈有資格與他們并稱七子!”
遲歸面色微變,很快鎮定下來,依舊笑道:“看來師姐是要提點師弟了?莫不是師姐嫁給了書大人之後,一門心思便撲在了後蜀之上吧?難道師姐有妙計,可解後蜀之危?那遲歸可真是要洗耳恭聽了。”
“你們吵夠了嗎?”卿白衣垂下劍,慢慢收回劍鞘裡,神色如死灰,口中淡淡道:“這裡依然還是後蜀王宮,我依舊是後蜀之帝,你們,吵夠了嗎?”tqR1
“君上,内子并無惡意。”書谷低聲道,他清楚,這個時候,商向暖私闖王宮,沖撞禦駕,絕不是來救後蜀的,所以,書谷眼中的悲傷之色更為沉凝。
“書谷,内務府前些日子來了一批好玉料,你去挑幾塊給你家書鸾帶回去。”卿白衣緩緩坐回椅子上,慢聲說道。
“君上!”書谷猛擡頭,驚訝地看着卿白衣。
“去吧。”卿白衣擡手,示意讓書谷下去,音調很輕,甚至帶着些溫色笑意,但是語氣堅定,不容置疑。
書谷看着卿白衣許久,牙關幾顫,最終低頭。
他走出禦書房時,與商向暖擦肩而過,未曾看她一眼。
商向暖心頭一顫,下巴輕昂,透着決絕。
早就知道有朝一日會走到這步的,商向暖與書谷二人都不意外,難抵的不過是内心最深處的受傷與悲痛。
受傷與悲痛有什麼用呢?毫無用處的東西,就不該拿出來晾曬,向人訴苦,咽下去爛在肚子裡,爛穿心肺就行了。
卿白衣看着商向暖與遲歸二人,突然笑了一下,擺擺手道:“坐吧。”
“謝蜀帝陛下。”商向暖道謝,卻沒有坐下。
卿白衣瞧着她:“你是謝我把書谷支開,免得你在這裡遊說寡人投誠,他在旁邊受煎熬,你們夫妻二人形将反目,還是謝寡人給你賜座呢?”
商向暖嘴一抿,不說話。
卿白衣搖頭一笑:“你不用謝我,寡人恨不得将你們幾個抽筋剝皮,生吞活剮。”
“原來向暖師姐當初嫁書大人,也是在等着這一天麼?師姐,你為了商夷,真是用盡苦心呀。”遲歸首先發動了攻擊。
商向暖收回停在卿白衣身上的眼神,看着遲歸,開始反擊:“我是為了什麼,你有何資格談論?倒是你,遲歸,若是離了小師妹與石師弟,你又算個什麼東西呢?”
“我算什麼東西不重要,不過此時我倒是與師姐有共同的目的,隻不過,歸途不太一樣罷了。所以,何不先聯手呢?”遲歸羞赧地笑道。
“與你聯手?若是勸服一個必敗之國投誠我都需與你聯手,豈不是辱沒了我的身份?”商向暖傲慢地說道。
“師姐自是身份尊貴,遲歸不敢與你相提并論。”遲歸頭一歪,并不動氣,笑看着商向暖:“隻不過,師姐你又有何本事能說服得了蜀帝陛下?”
商向暖冷冷一笑,望向神色懶散,靜靜看着他們二人争論,仿乎事不關己一般的卿白衣。
她說:“君上,我嫁到後蜀來,是嫁給書谷,不是嫁給後蜀。商夷與後蜀也從無可能永永久久地和平共處下去,我想君上也一早就明白這個道理。”
“嗯,所以呢?”卿白衣支着額頭懶笑一聲。
“所以,我忠于商夷。”商向暖說。
“應該的,你可是商夷國的長公主。”卿白衣還是懶笑着。
“眼下商夷攻蜀,我想,君上你比我更清楚,就算沒有此時葉藏事件,後蜀也撐不了太久,頂多一年時間,商夷便能攻破後蜀全境,占據後蜀。”商向暖說。
卿白衣眸色黯一黯,笑道:“若後蜀如南燕那般,舉國相擋呢?”
“一,後蜀不可能如南燕,君上你做不出屠城之事。二,南燕之人是置之死地而後生,後蜀則是一直在抵抗,長久的抵抗過程中,早就消磨了太多的勇氣與鬥志,有道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後蜀與南燕的拼死一搏不可同日而語。三,君上,你不會忍心看着後蜀變得跟南燕一樣,一國之民,全是瘋子的。”
商向暖緩慢地分析着,沒有留情,處處直插卿白衣軟肋。
卿白衣有些恍然般地看着商向暖:“屠城之事,是音彌生做的?”
商向暖點頭:“正是。”
“他瘋了?!”卿白衣低呼一聲,音彌生屠城那事兒太過殘暴,未有太多外人知曉個中真相,都隻以為是大隋攻城之法,不曾想,真相如此黑暗。
商向暖便苦笑:“君上你看,你隻是聽一聽,便覺得此舉如同瘋魔,你又如何做得出來呢?”
卿白衣啞然,驚詫地看着商向暖,卿白衣想着,若是有朝一日,讓他自己去親手屠殺他的子民十三萬七,他做得到嗎?
答案是不用遲疑的,他做不到。
他終于明白,列國諸君,原來他是最懦弱那一個。
“君上,此等情況下,後蜀必亡,就更不要提葉藏之事隻是加快後蜀亡國的速度。您又何必非要拖着整個後蜀墜入地獄?等到後蜀國中糧食耗盡,百姓流離之時,焦土遍地,哀嚎不止,那是比戰敗更可怕的後果,當子食母肉,皿親相殘,後蜀會比南燕更可怕,南燕的瘋狂至少是一緻對外,可是後蜀卻是内亂不止,走向癫狂,君上,你真的忍心看着你的國家變成這樣的人間煉獄?”
商向暖這番話中沒有一句虛言,句句誠懇,聲聲真摯,她描述的便是後蜀未來幾個月之後會發生的慘狀。
若隻是戰敗,真的沒什麼的,亡國亡得有尊嚴一些,但是,若是百姓開始母子相食,生啃人肉,那真的是卿白衣承受得住的嗎?他的堅守,還真的有意義嗎?
他甚至讓後蜀變得像南燕那樣的想法都不曾有過,他絕不希望看到他的子民面臨種族絕滅之危,也不想舉國皆兵,老弱婦孺齊齊上陣。
他難道就想看到,後蜀變成比南燕更可怕的地方?
就在卿白衣有些恍然失神的時候,遲歸插進話來:“師姐果然好口才,師弟不得不服。所以,蜀帝陛下此時投誠大隋便是最好的選擇,後蜀背靠蒼陵,蒼陵物産豐富,幅員遼闊,後蜀百姓盡可往蒼陵去,不會餓死。”
商向暖睨着眼看他:“後蜀若敢向大隋投誠,商夷三十萬大軍,将把這裡踏成廢墟!”
“你什麼意思!”遲歸惱道。
“後蜀的确要投誠,但是隻能投誠于商夷!”商向暖冷色對遲歸:“後蜀隻要有一個人敢向大隋求救,商夷必會踏屍而過,皿洗後蜀!”
“你要挾我?”卿白衣漠然出聲,“我說過我要投誠了嗎?”
“你有選擇嗎?”商向暖換了一種語氣,這種語氣剛烈強硬,不容反對,是商夷強國賦予了她這種底氣與硬氣。
“大膽!”卿白衣拍案而起!
“我說了那麼多,不是為了告訴你後蜀會有多慘,是告訴你,後蜀除了投誠,别無生路,而且,隻能投誠于商夷!不瞞君上,韬轲大軍已暫時停止攻城,隻等我來與君上商談過後,便會以最和平的方式接手後蜀!但是,若君上敢向大隋邁開一步,韬轲必定大軍過境,後蜀寸草不生!”
商向暖昂首挺兇,落字铿锵有力,斬金斷玉之聲!
“你胡說!”遲歸沖過來,急聲道:“隻要後蜀投誠于大隋,蒼陵大軍必會來援助後蜀,抵抗商夷,絕不會讓韬轲得逞!”
“來得及嗎?”商向暖反諷一聲:“我們一直監視着蒼陵大軍的動向,蒼陵離這裡最近的大軍趕至後蜀,最少也需半個月,遲歸,你可知什麼是兵貴神速,你可知,韬轲攻破後蜀一座城池,隻需半日!你可知,後蜀是我商夷,必得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