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一夢是一日,有時候,一夢數日。
沒有人提起過,魚非池的身子再次走向了那種極為虧損的地步,湯湯水水地補了又補,也沒見起到什麼作用,玉娘一雙巧手熬了那麼多的補湯,她喝下去連半斤肉也不長。
不過魚非池并不把這當回事,她隻是一邊認真地喝下所有難喝到吐的補湯,一邊認真地看着過往的信件來往如同密網,橫豎兩不耽誤。
遲歸回了她身邊,又是那個乖巧聽話的小師弟,懶得為任何人出謀劃策,一門心思地鑽研着要為魚非池尋到病因,全心全意地泡在醫書典籍裡。
倒也是知道遲歸對魚非池不會下毒手,石鳳岐也就由着他去,隻不過這兩人真的跟仇人一般,見了面連句話都沒有,各自冷着臉錯過,南九好幾次見了,想上去打圓場,又想起卿白衣叮囑他的那句話,遲歸心計歹毒,不可重用。
南九覺得,卿白衣不會騙他,但是南九也覺得,遲歸應該不會對小姐如何,所以南九隻是選擇沉默地站在一邊,旁觀一切,隻要遲歸有任何不對的地方,他都會毫不猶豫地沖出來保護魚非池。
沒有鴻鹄大志的人真是再單純善良不過,南九這樣的人,真的不多了。
這日遲歸照舊給魚非池端了一碗宛若白玉湯的補藥進來,魚非池聞了聞:“挺香的,比那些苦藥婆子好聞得多。”
“那當然了,我費了好多力氣才調出來這味藥,溫補養身,小師姐你快喝吧。”遲歸笑嘻嘻地邀着功,像個得了考試頭名的孩子等着大人的誇獎。
魚非池笑着喝完湯藥,剛放下碗,遲歸就握着帕子伸過手來要給她擦嘴,哪曾想帕子讓人從中奪去,那人冷眼白着遲歸,又對魚非池溫聲:“成天跟個小孩兒似的,喝東西喝得滿嘴都是。”
魚非池望一望天,石鳳岐再怎麼變,這小心眼的毛病是好不了。
遲歸冷冷地看着石鳳岐,哼笑一聲:“石鳳岐。”
“有事?”石鳳岐也是直接,未等遲歸說完,他又道:“沒事兒就出去,我有事。”
遲歸紅着臉咬着牙,重重地哼了一聲,轉身摔門而出。
魚非池撫着額:“我說你這何必呢?”
“我這是在幫他。”石鳳岐大言不慚。
“幫他什麼?”
“幫他死心啊!”石鳳岐說得理所當然,勾着魚非池的腰就把她塞進自己懷中:“我在想,是不是該把遲歸調回大隋,省得他一天到晚在我眼皮底下晃蕩。”
“那也得他願意啊,你還能把他強行綁過去不成?”魚非池雙手挂在他脖子上,笑眼看着他:“說吧,怎麼了?”
“韬轲師兄他們不日就要進偃都了,商帝呢,也給我來信,要跟我好好協商一番。”石鳳岐咬着她嘴唇含糊不清地說着。
“我覺得以商帝的性子,他應該很樂意跟你一起做這件事。”魚非池回應着。
“為什麼?”
“他是天生的帝君,天生的帝君都是有野心的,也是敢賭的,況且,這對商夷來說,也是一種最快速斬斷角角邊邊負累的方法。”魚非池笑道。
“不提他們了,反正事情總要等到後蜀那邊徹底安定下來之後才能做,到時候若是我們被人罵得狗皿淋頭,你就躲我身後。”石鳳岐手一伸,靈巧地翻落魚非池外衣,滾燙熱唇輾轉至她凝脂如玉的肩胛。
商帝是怎麼回事兒呢?
商帝看着石鳳岐的來信,笑聲回蕩天際。
他沒覺得石鳳岐安了好心,使的這計謀卑鄙得很,無恥得很,但是商帝覺得,有趣。
他沒想到,有朝一日,那個輕狂恣意的年輕太子,在這短短幾年裡有了如此飛速的進步,讓人贊歎。
他望着天邊落日,驕傲又狂妄的,年輕一輩中,他是最具帝王之像的人,魚非池初次見他,便道他是龍章鳳姿,生來為帝。
一個,天生便該稱霸天地,号令蒼穹的帝王。
他期待着石鳳岐再強大一些,也像個真正的帝王那樣,站到自己面前。
對此,商帝真的,抱着強烈的期盼。
他覺得,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綠腰在哪?”他問着身邊的小太監。
太監尖聲道:“綠腰姑娘此時正在漢雲宮中。”
“擺駕。”
綠腰與商帝同住商夷王宮中,但兩人經常一年也不會碰一次面,沒什麼見面的必要。
所以當商帝擺駕漢雲宮的時候,綠腰有些驚訝,放下手中的針線活兒,起身迎駕。
商帝将下人散了,讓綠腰坐下,笑聲疏狂:“韬轲拿下了後蜀。”
綠腰猛地擡頭,心跳都漏了一拍,怔怔地看着商帝。
商帝見她這般神色,笑道:“真的,孤沒有在戲弄你。”
“那他……”綠腰隻覺得連說話都不會說了,聲音嘶啞。
“此時他在後蜀,孤答應過你們,他拿下一國,孤讓你們見一面,等他了商夷,孤便讓你出宮見他,然後你便不用再回宮了。”商帝笑聲道。
綠腰又是一驚,這一次是真的失了聲音,紅着眼眶看着商帝。
綠腰真的隻是個閨閣女子,她并不像魚非池她們那們的巾帼一般,知曉那麼多的謀略,明白那麼多的計策,她于國家大事,毫無幫助,她就是最最普通的一個平頭百姓,她不知道商帝這輕輕淡淡的一句韬轲拿下了後蜀,中間繞過了多少次的陰謀,耗費了多少人的心皿。
她隻知道,她終于可以見韬轲了,這便是她天大的事,比什麼天下之争,什麼蒼生偉業都要大,她沒那麼大的心,去想這些事。
商帝見她失神,随意地端了盞茶,拔着茶杯蓋,閑散雍容――他與商向暖最相似的地方,便是這天生帝王家的雍容與大氣,還有眼高于頂的驕傲,近乎傲慢。
他說――
“當年一國一面之約,不過是因為孤覺得,韬轲從師于先七子林譽,而林譽當年大敗正是敗在他過于多情之因,你是他的軟肋,孤将你拘在這裡,他便隻能拼命,斷了他其他的情意之念。不過現在,韬轲也無情可講了,孤自不會再拘着你。”
商帝品着茶,中氣十足的聲音落字有聲,每一句話都似輕描淡寫,每一句話都能決定他人一生。
綠腰動動嘴唇,偏過頭去,快速地抹掉了臉上的淚水,她不想對商帝謝恩,無恩可謝,當初是她将自己拘了過來,現在他放自己出去,也隻是理所當然,有何恩可謝?
這麼多年來,不生恨,已是天大的難得了。tqR1
愛上綁架犯這種情節,又不是時有發生。
“孤不指望你會明白孤的用心,綠腰,若非是孤把你留在這裡,韬轲早就敗了,或許在某場不重要的戰事裡,他早就化成了枯骨。孤也不指着你謝恩,你若是放過風筝便會明白,你是那根牽着風筝的線,韬轲會為了你,活着回來。沒了你這根線,他便沒了牽挂,會棄了生死,他是孤的臣子,孤,不允他死。”
商帝說罷起身,過于霸道威嚴的氣勢讓人不敢直視于他,仿似被他看一樣,都要驚得魂飛一般,他最後說:“好好活着,等着韬轲回來吧。”
商帝的心情是極不錯的,得到後蜀隻是其中一個原因,更令他開心的,是在得到後蜀以後,會發生的事情,那才是真正有趣的。
他已經迫不及待。
“聽說……”商帝走到門口,綠腰才出聲,她說:“聽說長公主生了個千金,恭喜。”
“嗯,叫書鸾。商向暖她還是恨孤,所以給她的女兒娶了這麼個名字,聽說長得很可愛,以後我會把她接回商夷,她是我商夷的小公主,是我的外甥女,我準備冊封她為甯樂公主,生活甯靜,平安喜樂,等商向暖回來,立給給她封号。”
說到書鸾,商帝的話便多了些,連眉眼都有幾分柔和,心房也變得柔軟些。
“那溫暖姑娘呢?”綠腰又問道。
商帝的神色忽然一黯,不再說話,離了漢雲宮。
那溫暖姑娘呢?
那,溫暖呢?
商向暖好惡毒的,來信第一句話,便是溫暖已死,紅顔白骨,與卿白衣合葬一處。
哪怕卿白衣是不是真的有下葬,葬在何處商向暖她都不曉得,可是她不憚以用這樣的方式,狠狠地刺痛商帝,像是要刺穿他整個心髒一樣的那樣狠,要痛到他死,痛到他生不如死!
于是商帝真的痛到要死,痛到要生不如死。
隻不過帝君并不會對任何外人展露這樣的情緒,為帝者,需時時保持着堅強,睿智,果斷,無情,寡義的形象,如此方可服衆,才可把一個國家帶成強國。
商帝是一個深谙帝王心術的人,他不會讓外人看出半點他内心的脆弱與傷痛之處。
收信那日,他隻是一個人在晚上吹了一夜的笛子,就在那座琉璃宮中。
次日,他放了一把火,把整個琉璃宮燒成了灰燼。
聽多事的宮女說,商帝在面對着那場大火時,火光在他臉上有倒映,像是他臉上有淚,所以才能映出火光閃亮。
多事的宮女次日淹死井中,再無人敢提及半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