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沙漠很漂亮,那樣闊遠的星空浩瀚無邊,群星閃耀着璀璨,隻看着,便覺自身渺小。tqR1
綠腰回去送信,魚非池枕着手臂躺在篝火邊看着天上的星星沖她眨眼,滿目倒映着的盡是星空,好似她納浩瀚繁星于眼中。
“那是北極星,我以前很喜歡跟南九一起看星星,教他認的第一顆星就北極星,認得北極星,就認得清方向,知道路該怎麼走。”魚非池望着北方最明亮的那顆星星說道。
石鳳岐在一側閉眼淺睡未說話,呼吸均勻,兇口起伏不大,包紮過後的傷口不會再危及性命,隻是失皿過多又浸了寒水需要休養。
魚非池轉頭看着石鳳岐,浩瀚的繁星自她眼中消失,她一雙瞳仁中隻倒映着石鳳岐的側臉。
“你想知道遊世人的事,可以問我,我不會瞞着你。”魚非池輕聲說。
“我不是想知道遊世人的事,我是想知道,怎麼留住你,而你,不會告訴我。”石鳳岐緩緩睜開眼,對上魚非池的雙瞳。
魚非池嘴唇動了一下,又抿緊,半垂了目光。
“所以,我才要問遲歸。”石鳳岐輕笑着。
“我可以告訴你。”魚非池突然說,又看向石鳳岐,“七十二根金針入體,封我周身大穴,再将我放在無為學院藏書樓七樓,引七根長命燭封我七竅,我便不會離開世界了。”
石鳳岐眉頭輕皺:“什麼?”
魚非池笑着說:“然後我便會像活死人一樣活着,你還記得溫暖嗎?如果我不猜錯,遲歸是從溫暖金針封喉之事上得到的靈感。金針封喉封的是她最後一口氣,七十二金針和七根長命燭,封的是我三魂七魄。你希望,我那樣活着嗎?”
石鳳岐側過身子,看着魚非池,篝火照映下的她眉目如畫,這一雙眉眼裡的氣質一變再變,但是很古怪的,她如今的模樣竟跟當年一般,她以前,有一雙平靜的眼,如今這雙眼,歸複了當年的平靜,而長眉之中飛揚的依然是桀骜和不羁。
我與我,周旋久,甯作我。
魚非池在跟她自己較了那麼多年的勁之後,周旋了那麼多年後,終于做回了原本的她自己。
這是魚非池,不是遊世人。
“非池……”石鳳岐輕聲喚她,手指撫過她面頰,認命一般,“跟我說說遊世人吧。”
“遊世人,是守護者,來這世間遊曆一回,嘗遍紅塵,體驗衆生,明白什麼是蒼生,什麼是責任,再去守護他們。”
“沒了你,蒼生不可活嗎?”
“沒了遊世人,須彌會重蹈覆轍,黑暗與混亂将再次降臨。”
“可以……讓我來做這個遊世人嗎?”
“不行,我是應亂世而來的人,我要平亂世而去。”
“你可以溫柔一點,任性一點,對我憐惜一些,委婉一些。”
“石鳳岐,你會一直陪着你,我永遠都在你身邊,風是我,雲是我,花木是我,星月是我,世間萬物一切都是我,我會一直一直在你身邊,你聽風聲,是我在唱歌,見雲卷,是我在起舞,露水是我的淚,朝霞是我的笑,我會一直在。”
“但那都不是你。”
“對不起。”
“有關系。”
夜晚的沙漠很冷,冷到緊緊相擁的兩人依然覺得身體冰涼,就好像身處萬年寒冰地窖,燃得再旺的篝火他們也無法汲取一點溫暖。
他們說了整整一夜的話,那些話兒就像是這沙漠裡的沙子一樣,怎麼也數不盡,怎麼也說不盡,更像這些沙子一樣,風一吹就要被帶走,說了也就說了,無法改變任何。
石鳳岐陷入了近似死亡的沉寂中,雙目之中除了漸盈漸滿的悲傷和絕望,再也盛不下任何東西。
滿天繁星,都進不了他一雙漆黑深邃如漩渦的眼。
魚非池靠在他懷中,感受他肌膚的溫度,傾聽他心髒的聲音,還有聞過了這麼多年的他身上的味道,她有些害怕,如果她歸途,是否還能再次感受。
石鳳岐懷裡抱着魚非池,目光看到了不遠處站着的一個人,那人一身土黃色的破爛衣衫,背着書簍,湛亮的目光比天上任何一顆星辰都有明亮迫人。
石鳳岐從他的眼中看到了期待,還看到了無盡的滄桑風霜。
北鬥九星,七現二隐,鬼夫子為左輔,他為右弼,左右須彌,輔弼天下。
玄妙子站在那處看了許久,最後背着書簍轉過身,走入了更深的夜色裡,不見蹤迹。
他們在這沙漠裡,度過了此生最短也最長的一個夜晚,天亮時,聽到了馬蹄聲響起。
瞿如四人攜軍而來,跪拜行禮:“陛下。”
石鳳岐牽着魚非池的手,看着這列人數不算多的軍隊,還看着招展的旗幟中迎風而動的“隋”字,看着瞿如他們嚴肅緊張的目光。
果然一旦被綁上了曆史的車輪,就再也不可能下去了。
該負的責任,該做的事情,總要去擔起,去完成。
“走吧,我執天下,送你須彌。”
魚非池坐在馬車裡,馬車合門時,她看到石鳳岐昂首闊立地騎在高頭大馬上,隻看得見一個寬厚有擔當的背影。
車門合起,她平靜地雙眼無端兩行淚籁然而下。
車輪一動,她知,該赴向使命了。
吱吱呀呀地車輪聲似是碾在她心口,一點一點撕裂碾碎她心髒,她抽痛到不能呼吸,卻彎起雙唇,帶起笑意。
“綠腰,你不是說,要找到一個活下去的理由嗎?在你找到之前,先幫我照顧他,好不好?”
綠腰遞來一方白帕,低頭垂淚道:“可是除了你,他又還要誰呢?”
二月初一,商軍大營。
魚非池坐在商帝對面,喝了一口他親自泡的茶,兩人相談已有多時,不時有笑語傳出,外面的士兵一陣納悶,聽說那是敵軍陛下的心愛之人,為何能與商帝相談甚歡?
“孤聽韬轲說,無為七子裡唯一一個不擅音律之事的人是你?”商帝閑話道。
“韬轲這不是污蔑我嗎?我也是會唱曲兒的好吧?”魚非池不滿地反駁道。
“哦?”商帝聽罷,翻了一管玉笛出來:“不如孤給你和曲?”
魚非池偏頭想了想,說來有點羞澀,她大話誇出去,會唱的曲兒卻還真沒幾首,左思右想了一會兒,她覺着她最拿手的隻有“風曾撫我情,雨曾滋我心”那一首。
她輕聲唱,商帝為她吹笛相和,明明該是水火不容生死相向的二人,和奏起來卻無比和諧。
一曲終了,商帝放下玉笛,看着魚非池:“聽着不像須彌哪國的曲調,世上可有人會與你共唱此曲?”
魚非池點點頭:“有的,但他已不在人世了。”
“你身邊之人死傷無數,孤竟不知該問你是哪一個。”
“如今商帝陛下你會了,吾道不孤。”魚非池笑道。
商帝看着魚非池,扶盞輕笑:“聽說天下大定之日,是你殒道之時?”
“陛下耳目一向靈敏。”魚非池笑應。
“若這天下歸孤,你還會甘心殉道嗎?”商帝好奇地問她。
“當然會,遊世人隻與須彌有關,與哪一國哪一帝無關。”魚非池說着笑起來,笑眼之中透着狡黠,“不過,魚非池就不一樣了,魚非池一心隻為大隋。”
商帝聽來有趣,也忍俊不禁:“看來你是向孤挑釁來了。”
“嗯,商帝陛下,大隋一定會赢的。”魚非池信誓旦旦地說。
“哦,何以見得?商夷之強,莫非你不知?如今石鳳岐有舊疾在身,還有心病難醫,怎麼看,勝算都不大,不如你把籌碼放在孤這邊,或許可以大赢一把。”
龍章鳳姿,從最初就最具帝王氣像的商帝商略言,他看向魚非池的目光透着壓迫與威嚴,那樣的目光足以威懾無數人。
魚非池迎上他的目光,從容道:“商夷是強大,這無可置疑。但是強大不是偉大,大隋是偉大的。”
商帝認真地看着魚非池雙眼,像是想從她雙眼之中看出軟弱與遲疑來,也像是想明白為什麼魚非池會說出大隋是偉大的這句話。
兩人對視良久,商帝未能從魚非池眼中尋到答案,最終隻笑:“很榮幸有你和石鳳岐這樣的對手。”
“有商帝您這樣的帝君作為最後一戰的敵手,也是我們的榮幸。”魚非池笑道。
“如果不是孤,是卿白衣,你們會不會更滿足?”商帝問。
“不會,卿白衣是個好帝君,但他不足以成為最強大的帝君,這個世界,是要經曆一次比一次殘酷的洗禮才能新生的,越到最後,留下來的人,就理當越強,然後,新的世界,才能破繭而出。”
魚非池放下手中的茶杯,笑道:“有一個人想見你。”
“誰?”
帳篷簾子掀起,風雪裡走進來綠腰。
魚非池退出去,讓綠腰與商帝說話,剛擡起簾子她又似想起了什麼一般,回頭看着商帝:“對了,書谷和鸾兒他們過得很好,你不用挂心。”
商帝神色微滞,然後笑意溫柔,連聲音也是前所未有的真誠和感激:“多謝。”
魚非池點頭笑過,留下了綠腰與商帝。
他們聊了有好一會兒,魚非池站在外面不打擾,夜暮将垂的時候綠腰才從帳篷裡走出來。
兩人上了馬,告别了商帝往回走,魚非池很八卦地問綠腰:“你們聊什麼了,聊這麼久?”
“我告訴他,我恨他,但也感激他。”綠腰笑道,“那你呢,又為什麼一定要來見一次商帝?”
“告别。”魚非池笑說:“魚非池在這世上的老熟人已經不多了,他算一個。”
綠腰聽着,便突然紅了眼眶。